醉仙楼稍显喧闹的大堂一角,那临窗的雅座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一位身着月白锦缎长袍的公子端坐其中,衣料光洁如水,衬得他(实则是她)肌肤欺霜赛雪,莹润生辉。
这位公子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线条优美、光洁如玉的颈项和一张堪称造物主杰作的脸庞。
他眉若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挺翘精致,唇瓣不点而朱,宛如最上等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
他即使扮作男装,那过于精致的五官和眉宇间流转的灵动之气,也引得邻桌食客频频侧目,心中暗叹这是谁家神仙似的小郎君。
这“小郎君”正是离家出走的黄蓉。
此刻,她那双仿佛盛满了星光的眸子,正带着一种近乎挑剔的审视,扫过面前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
每一道都是醉仙楼的招牌:
蟹粉狮子头晶莹饱满,蟹黄如金;
松鼠鳜鱼炸得金黄酥脆,昂首翘尾;清炒虾仁颗颗饱满如珍珠;
水晶肴肉剔透诱人;
还有精致的蟹黄汤包、时令鲜蔬……
价值不菲的一桌,寻常人家见都未必见过。
黄蓉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双温润光洁的象牙箸。
那动作轻盈优雅,带着一种浑然天成、仿佛刻在骨子里的贵气,没有半分刻意。
她的目光落在最中央那盘蟹粉狮子头上,象牙箸尖精准地夹起最顶端、浸润着金黄油亮蟹粉的那一小块。
黄蓉并未大口咀嚼,只是极其秀气地、用贝齿轻轻咬下米粒大小的一丁点,在舌尖细细品味。
片刻,黄蓉那双好看的柳叶眉便微微蹙起,仿佛品尝到了什么瑕疵。
她将那剩下的大半个狮子头轻轻搁回盘中,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尝的俗物。
接着,黄蓉目光转向那盘造型生动的松鼠鳜鱼。
她箸尖轻轻点了一下鱼身最酥脆、裹满酸甜芡汁的部位,蜻蜓点水般沾了沾唇,舌尖一卷。
“唉……”
一声极轻的、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叹息,从她花瓣般的唇间溢出。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又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娇憨与慵懒,在这喧闹的酒楼里竟也清晰地传入近旁几桌人的耳中,让人心头微酥。
黄蓉放下象牙箸,动作依旧优雅,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失望与任性。
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扫过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佳肴,带着一种“暴殄天物”却毫不在意的奢侈感。
“醉仙楼这名气啊,真是名不副实,徒有虚名。”
黄蓉对着空气小声嘀咕,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这些菜肴无声的控诉,语调带着点俏皮的埋怨,
“这醉仙楼也敢号称江南第一楼?”
她伸出葱白似的指尖,虚点了一下那盘蟹粉狮子头,
“这蟹粉,用的是陈蟹吧?
鲜甜不足,腥气倒有几分,火候也老了。
肉质也不够嫩滑,失了狮子头该有的入口即化。”
黄蓉指尖又移向松鼠鳜鱼,小嘴微撇:
“这酸甜汁,醋味太冲,糖又放得黏腻,不够清爽利落,把鱼的鲜味都盖住了。
还有这刀工……”
她黄蓉挑剔地摇摇头,
“花刀不够深,不够匀,炸出来这‘松鼠毛’就不够蓬松酥脆,失了神韵。
连摆盘都……匠气太重,不够雅致。”
黄蓉托着香腮,手肘支在桌上,这个略显随性的动作在她做来却别有一番风流韵致。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完美的侧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看着满桌“失败品”,最后下了个任性的结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和一丝小得意:
“哼,醉仙楼这些菜……还不如我自己在桃花岛随手做来解闷的那些小菜好吃呢!
真是……浪费我的期待和银子!”
黄蓉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垂落的一缕发丝,小脸上写满了“你们配不上我”的挑剔与娇蛮。
一桌子价值不菲、足以让普通人垂涎三尺的江南名菜。
在她黄蓉眼中,不过是技艺欠佳、勉强能入口的“试验品”,浅尝即止已是最大的“恩赐”。
黄蓉那份对生活品质近乎苛刻的追求,对精致享受深入骨髓的习惯,以及视金钱如粪土的任性奢侈,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此刻的黄蓉就像一朵被精心呵护在琉璃罩中的极品兰花,对凡俗的烟火气带着一种天然的挑剔与疏离。
……
……
……
黄蓉从桃花岛负气出走,随身携带的银票和珠宝价值不菲,一路上游山玩水,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从不委屈自己。
然而,她少女心性,又兼好奇贪玩,花钱如流水,到了这江南繁华之地嘉兴城,荷包已然见底。
看着眼前这桌价值不菲却让她提不起兴致的菜肴,再摸摸空瘪的钱袋。
黄蓉小嘴微撅,烦恼顿生。
“难道我这就要回去吗?
不行!”
黄蓉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倔强,
“我这会回去不就等于向爹爹认输了?
哼,我才不回去呢!”
她可是黄药师的女儿,骨子里的骄傲不容许她轻易低头。
“大不了…以后省着点花!”
黄蓉给自己打气,看着满桌的菜,又觉得浪费可惜,毕竟现在没钱了。
“或者…”
黄蓉眼珠一转,灵动非常,
“我可以体验一下乞丐的生活?
我看丐帮那些弟子,整天嘻嘻哈哈,讨饭为生,好像也挺自在的嘛。”
这个大胆又带着几分顽皮的想法冒出来,让黄蓉觉得颇有趣味,暂时冲淡了囊中羞涩的烦恼。
就在她黄蓉盘算着是“省吃俭用”还是“体验丐帮生活”时,酒楼里关于“赵志敬”的激烈争论不可避免地传入她耳中。
什么“全真叛徒”、“勾结妖邪”、“重伤郭靖柯镇恶”、“刺杀蒙古大汗”、“天价悬赏”……
各种关于赵志敬的消息纷至沓来。
不过黄蓉的反应却与周遭众人截然不同。
她那精致的小脸上非但没有惊讶或愤慨,反而带着一丝近乎漠然的平静,甚至……有点无聊。
“全真叛徒?
魔头?
刺杀蒙古大汗?
……”
黄蓉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打哈欠,
“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这个赵志敬打打杀杀,叛个师门,杀个异族大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黄蓉从小在桃花岛长大,父亲黄药师便是当世绝顶高手之一,性情乖张,行事全凭己心,什么礼法规矩在黄药师眼中都是狗屁。
在黄蓉看来,父亲一人便足以横扫所谓的“青年才俊”。
这赵志敬再厉害,名声再响,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武功稍微好点的青年”罢了,离她父亲那种层次还差得远呢。
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在黄蓉看来不过是些无趣的喧嚣。
那些被吹的震天响的青年才俊,恐怕连自己家桃花岛上的哑仆的武功都比不上。
不过,当听到众人提及“赵志敬和铁尸梅超风在一起”时,黄蓉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终于亮了起来,小脸上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色。
“梅师姐?”
黄蓉心中一动,从小在桃花岛上,除了她早逝的母亲冯衡,记忆中唯一的女性就是这位梅超风师姐了。
虽然梅师姐后来叛出师门,但黄蓉依稀记得,小时候梅师姐也曾照顾过她,带她在岛上玩耍。
那时的梅超风,还不是什么“黑风双煞”。
只是一个有些孤僻但对她很温柔的师姐。
在黄蓉幼小的记忆里,对梅超风这个岛上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外唯一的女性,印象其实并不坏,甚至带着一点亲近感。
听着周围人对赵志敬人品的鄙夷,黄蓉秀气的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心里涌起一丝担忧。
“梅师姐……她虽然练功出了岔子,性子变得孤僻狠厉,但其实……心思很单纯的。
人也很傻!”
黄蓉暗自思忖,她继承了黄药师的绝顶聪明,看人极准,
“梅师姐叛出桃花岛,想必心中也是孤苦无依。
这个赵志敬,也是全真教的叛徒……也许就是因为同病相怜,有相同的经历,梅师姐才和他走到一起的?”
黄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不远处那个正为赵志敬据理力争(或者说胡搅蛮缠)的白衣美貌女子(李莫愁)和她身边那个卖力维护的俊朗公子(陆展元)。
黄蓉何等聪慧。
她一眼就看出那白衣女子对赵志敬绝非普通的“支持者”,那眼神、那语气,分明是带着深深的情愫!
“哼!”
黄蓉小嘴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心中顿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赵志敬有了几分不喜。
“这个赵志敬,身为前全真教弟子,倒是挺会招惹漂亮姑娘!
一个梅师姐不够,看这白衣姑娘的样子,对他也是情根深种的样子……
难怪他要叛离全真教,说不定就是嫌弃全真教戒律太多,妨碍了他拈花惹草!”
想到这里,黄蓉对梅超风的担忧更甚了。
“梅师姐那么单纯,又因为练功和叛出师门的事情,内心一定很脆弱……
可千万别被赵志敬这个花心大萝卜、江湖坏蛋给骗了感情啊!”
黄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在她看来,梅超风叛出师门后,在江湖上定然吃了不少苦,突然遇到一个同病相怜又特别关心的她的赵志敬,很容易就陷进去。
而赵志敬,看他这招惹姑娘的本事,肯定不是什么老实人!
离家出走的少女,独自坐在喧嚣的酒楼角落,面前是琳琅满目的佳肴,心中却充满了对童年记忆中那位孤独师姐的担忧。
黄蓉看着窗外江南迷蒙的烟雨,小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忧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梅师姐……你在哪儿啊?
可要擦亮眼睛,别被那个叫赵志敬的坏蛋骗了……”
黄蓉无意识地用筷子戳着盘子里那只松鼠鳜鱼的鱼头,仿佛那就是赵志敬的脑袋。
她心中已然将这个搅动风云的“魔头”打上了“欺骗师姐感情的花心坏蛋”的标签。
至于赵志敬刺杀蒙古大汗的事情、还有全真叛徒之类的身份……
在黄蓉眼中,远不如梅师姐可能被骗这件事重要。
酒楼里关于赵志敬“勾结妖邪”、“心术不正”、“擅长招惹女子”的议论,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头。
黄蓉越想越觉得,自己童年记忆里那个虽然孤僻但对她相当温柔的的师姐梅超风,如今和这样一个声名狼藉、行事诡谲、似乎还很会哄骗漂亮姑娘的人搅在一起,处境实在堪忧。
梅超风在黄蓉心中,叛出桃花岛并不讨厌。
毕竟黄蓉自己也受不住自己的父亲黄药师管束逃了出来了。
黄蓉觉得,梅超风练功走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内心必定充满痛苦和孤独。
赵志敬的出现,很可能利用了她的这份脆弱,用“同病相怜”的幌子接近她、利用她,甚至……欺骗她的感情!
黄蓉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师姐梅超风就像一只迷失在黑暗森林里的、容易受伤的小兽,而赵志敬就是那心怀叵测的猎人。
“不行!”
黄蓉猛地放下筷子,心中一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我不能就这么干坐着!
我得去找梅师姐!
我得亲眼看看那个赵志敬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如果他是真心对梅师姐好也就罢了,若他敢欺骗、利用梅师姐,哼!我黄蓉第一个饶不了他!”
黄蓉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娇俏外表不符的凌厉光芒,那是继承了东邪黄药师的护短与霸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神。
当然,除了对梅超风深切的担忧,另一个隐秘而强烈的念头,也在此刻悄然冒了出来,并且迅速与“寻找梅师姐”的正当理由交织在一起。
从小到大,黄蓉生活在与世隔绝、四季如春的桃花岛。
她的世界是碧海、蓝天、桃花、奇石,是父亲深奥的学问和神奇的武功,是哑仆们的沉默劳作。
她看过大海的壮阔,听过潮汐的轰鸣。
却从未见过传说中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草原!
塞外的风光,大漠的孤烟,长河的落日……
这些黄蓉只在书中读到。
大草原这个听父亲偶尔提及的景象,如同最诱人的画卷,一直在她心底深处勾勒着模糊而神秘的轮廓。
“草原……”
黄蓉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眼神中流露出向往,
“听说那里的天特别高,特别蓝,云朵像一样又大又白……
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草,风吹过像海浪一样起伏……
有成群结队的骏马在奔跑,有洁白的羊群像珍珠一样散落……
夜晚的星星又大又亮,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黄蓉想象着大草原与海岛截然不同的壮丽与自由,一颗心不由得怦怦跳动起来。
自己离家出走,不就是为了看遍这广阔天地吗?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我去草原,既能寻找、保护可能被欺骗的梅师姐,又能亲眼见识那梦寐以求的塞外风光,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这个想法让黄蓉瞬间兴奋起来,暂时冲淡了囊中羞涩的烦恼和对未知危险的些许顾虑。
她骨子里流淌着黄药师追求新奇、不拘一格的血液,冒险的因子在体内蠢蠢欲动。
黄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瘪的钱袋,小脸又垮了下来:
“可是…去草原好远啊……盘缠快用完了……”
从江南到漠北,千里迢迢,她一个孤身女子(虽然扮作男装),没有足够的银子,路上吃什么?
住哪里?雇车马的钱从哪里来?
“体验丐帮生活?”
这个念头再次冒了出来,似乎成了解决盘缠问题的唯一出路。
黄蓉看着窗外街道上偶尔走过的、拿着破碗、衣衫褴褛却似乎悠然自得的乞丐,咬了咬牙,
“哼,不就是讨饭吗?
凭我黄蓉的聪明才智,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说不定我还能混进丐帮,学几手打狗棒法玩玩呢!”
她给自己打着气,那份属于少女的倔强和乐观又占了上风。
“就这么决定了!”
黄蓉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小手在桌下悄悄握成了拳,
“我先去草原!
找到梅师姐,看看那个赵志敬到底是人是鬼!
顺便……看看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到底有多美!”
……
……
黄蓉不再看桌上那些基本没有动过的丰盛菜肴,招手叫来小二:“结账!”
付完最后一点碎银子,黄蓉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男装,俊秀的小脸上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然,又混合着对未知旅程的兴奋与期待。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烟雨朦胧的江南景色,心中默念:
“梅师姐,等我!
美丽的大草原……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