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暮春。
四月的无极已褪去料峭寒意,河畔的垂柳抽出新绿,微风拂过便漾起满岸碧色,连空气里都浸着淡淡的柳絮清香。
山庄中静心园却与外头的生机盎然不同,青灰瓦檐下悬着的铜铃少有人动,只在风过时才发出几声细碎的轻响,倒真应了“静心”二字——这里便是甄宓的居所。
辰时刚过,院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陶也提着沉甸甸的紫檀木账箱,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裙摆沾了些晨露打湿的草屑,显然是从城外的庄子赶回来的。账箱上的铜锁擦得锃亮,锁扣处还系着枚小巧的银铃,走得快时便会叮当作响,此刻却被她按得极稳,生怕惊扰了院内的清净。
“陶管事来了?”,守在正厅门口的侍女青黛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小姐在书房呢,刚用过晨膳,正等着您。”
陶也点点头,跟着青黛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种着几株晚樱,粉色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扫地的仆妇轻轻扫到一旁,连落叶都处理得这般妥帖,倒像是这院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透着规矩。她跟着青黛走到书房门口,青黛轻叩三声木门,里头传来一道清润的女声:“进来吧”
推开门的瞬间,陶也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案头熏炉里燃着的檀香,让人不自觉地静下心来。
甄宓正坐在靠窗的紫檀木书桌后,身上穿了件石青色的素面襦裙,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随云髻,只簪了一支玉色的簪子。她面前摊着几本账簿,手指正落在一行数字上,见陶也进来,便抬眸看向她,眼底带着几分温和:“路上辛苦了,坐吧”
陶也将账箱放在书桌旁的矮凳上,才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落在甄宓身上——这位甄小姐眉头微蹙,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竟让她想起了主子曹子曦。
两年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曹子曦刚将名下的产业交给甄宓打理,陶也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她跟着曹子曦多年,从最初的几间粮铺到后来的绸缎庄、酒坊,哪一处产业不是她跟着打理起来的?可甄宓呢?不过是个后宅女子,虽说出身名门,可论经商之道,又能懂多少?那时她每次来送账本,都带着几分敷衍,心里总想着:这般娇生惯养的小姐,怕是连账本上的数字都算不清。
可没过多久,陶也便发现自己错了。甄宓不仅能算清数字,还能从一堆杂乱的账目里找出问题。有一次,城南的绸缎庄上报的利润比上个月少了三成,账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可甄宓却指着其中一笔支出说:“这里的染料钱比往常贵了两成,可送来的绸缎颜色却不如之前鲜亮,你去查一查,是不是采买的人出了差错”,陶也将信将疑地去查,果然发现采买的管事私下克扣了银两,买了劣质的染料。自那以后,她对甄宓便多了几分敬畏。
后来的两年里,甄宓更是让她刮目相看。她不仅稳住了曹子曦原本的产业,还新开了几家胭脂铺和书坊,尤其是在邺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开的“凝香阁”,专卖江南的胭脂水粉,开业第一个月便赚得盆满钵满。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多的盈利数字,陶也心里的轻视早已变成了佩服——这位甄小姐,哪里是不懂经商,分明是藏着大本事。
“咳”,甄宓的轻咳声将陶也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抬眸看去,只见甄宓正拿着一支狼毫笔,指着账簿上的一行数字,眉头微蹙:“邺城的产业,今年整体业绩下滑得厉害”
陶也心里一紧,连忙坐直了身子。她知道甄宓指的是什么——从年初到现在,邺城的粮铺、绸缎庄、酒坊的利润都比去年同期少了不少,尤其是粮铺,因为北方去年冬天受了冻灾,粮食收成不好,进货价涨了不少,可售价又不敢定得太高,利润自然就薄了。
甄宓顿了顿,抬眸看向陶也,眼底带着几分询问:“小也,有找到原因吗?”
“主要是支出较大”,陶也连忙应声,声音带着几分紧张,她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其实此刻书房里并不热,可每次面对甄宓的目光,她总觉得有些压力,“这两年主子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去年又招了不少兵士,还有各地官员的打点……这些都需要大笔银两,产业这边确实有些供应不上了”
甄宓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她抬眸看向陶也,见她额头上确实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便拿起桌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是今年新采的雨前龙井,入口清甜,带着淡淡的茶香,她放下茶盏,声音温和了几分:“小也,这两年确实难为你了”
陶也心里一暖,正想说“这是我该做的”,却听甄宓继续说道:“但是以后的花销会更大。子曦的心思,你我都清楚,她要做的事,需要更多的银两支撑。所以小也啊,还需要找到新的利润点才行”
陶也闻言,脸上露出了苦色。她这几个月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北方的产业已经差不多饱和了,想再拓展也难;城外的庄子虽然能种些粮食和药材,可受天气影响太大,也不是长久之计。她叹了口气,看向甄宓:“小姐有何高见?我实在没啥办法了”
甄宓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眼底带着几分笑意:“你的本事我可是见识过的,当初不过是几间小小的粮铺,在你手里都能做得风生水起,这不就是点石成金吗?”
“小姐缪赞了!”,陶也连忙摆手,脸上露出了几分窘迫,“我那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哪里算得上什么点石成金?再说了,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一样,想再找出路,难啊”
甄宓见她不上套,便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严肃了几分:“既然你没有好的想法,那我就出个笨招”,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樱花树上,声音低沉了几分,“目前我们的产业主要集中在北方,从幽州到兖州,基本都有涉及,可南方却一片空白。我们可以试着发展下南方,比如江南一带”
“不可!”,陶也几乎是立刻就开口反驳,她猛地站起身,又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连忙坐下,声音却依旧带着几分急切,“小姐,江南可不是北方!那里基本都掌握在孙权手中,他在江南经营多年,势力稳固得很,外人根本没有介入的可能。而且最重要的是,丞相现在在政治上还需要孙权的帮助,两家表面上还维持着友好的关系,我们要是贸然闯入江南的市场,万一被孙权发现了,岂不是弄巧成拙?到时候不仅产业保不住,还可能影响到丞相和孙权的关系,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陶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她知道现在朝堂上的局势,江南是孙权的地盘,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甄宓怎么会突然提出要去江南发展?难道是她考虑得不周全?
甄宓看着陶也急切的样子,眼底却没有丝毫意外。她自然知道这层关系,也知道贸然进入江南的风险。她之所以会提出这个想法,其实是昨晚和曹子曦商量好的。
昨晚曹子曦来静心院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她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先问了她产业的情况。当她提到北方产业利润下滑,需要寻找新的出路时,曹子曦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江南虽是孙权的地盘,可也不是铁板一块。孙权在江南虽说是霸主,可底下的世家大族并不完全服从他,尤其是吴郡的顾家、会稽的虞家,他们手里握着不少资源,却一直被孙权压制着。我们可以从这些世家入手,暗中与他们合作,既不会引起孙权的注意,又能打开江南的市场”
当时她还问过:“若是被孙权发现了,该怎么办?”
曹子曦看着她,眼底带着几分深邃:“现在的平静只是暂时的。父亲和孙权,迟早会有一战。我们现在提前在江南布局,不仅是为了产业,更是为了将来。宓儿,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你准备好了吗?”
想到这里,甄宓看向陶也,声音平静地说道:“小也,你分析得对,这些风险我都考虑过,可这也是子曦的想法”
陶也闻言,心里猛地一震。原来是主子的想法!她瞬间明白了过来,难怪甄宓会提出这么大胆的建议,原来是主子的意思。这么说来,主子是有大动作了?她连忙站起身,对着甄宓恭敬地行了一礼:“是,我明白了!既然是主子的意思,我一定照办!”
甄宓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声音又变得温和了几分:“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秘密开展,绝不能暴露身份。你可以先派几个可靠的人去江南,先摸清当地的情况,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底细,看看哪些人是可以合作的。记住,凡事都要小心,切勿急躁,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及时回来禀报”
“是,我记住了!”,陶也认真地应道。
甄宓又叮嘱了几句关于账目交接和人员安排的事,才让陶也离开。陶也拿起账箱,对着甄宓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出了书房。
看着陶也远去的背影,甄宓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樱花还在轻轻飘落,阳光透过花瓣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她想起昨晚曹子曦说的话,“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你准备好了吗?”
她轻轻握住了腰间的玉佩,那是曹子曦送她的,玉质温润,触手生温。她看着窗外的天空,眼底带着几分坚定。
是啊,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她不仅要打理好这些产业,为曦儿提供足够的银两支持,还要在这复杂的局势中站稳脚跟。江南的布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江南”二字,又在旁边画了几个小圈,分别标注了“吴郡”“会稽”“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