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天工苑应用组的工坊内却热浪灼人。第三代高炉经过再次加固和改进,正进行着新一轮的冶炼。公输哲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与煤灰混合,沿着紧绷的肌肉纹理滑落。他死死盯着炉口火焰的颜色,那火焰呈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刺眼的亮白色,这是新型水力鼓风和改良焦炭共同作用的结果。
“稳住风量!注意投料节奏!”他的吼声在巨大的噪音中显得有些微弱。炉温似乎达到了一个临界点,炉壁的耐火砖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突然,炉体猛地一震,靠近炉腰的一处耐火砖在持续的高温侵蚀下,终于崩开了一道裂缝!炽热的火焰和少量熔融的矿渣如同毒蛇般喷溅而出!
“退!”公输哲目眦欲裂,一把推开身旁还在愣神的年轻工匠。
“轰——!”
一声闷响,裂缝迅速扩大,更多的火焰和炽热气流汹涌而出,瞬间点燃了附近堆放的少量木料和皮革,浓烟滚滚!工坊内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咳嗽声、奔走救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公输哲被热浪掀了个趔趄,手臂被飞溅的灼热碎屑烫伤,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自己,嘶哑着指挥:“快!沙土!覆盖炉基!切断水力!”
混乱中,理论组的腹朜带着几名弟子匆匆赶来,他们没有盲目参与救火,而是迅速观察火势和炉体结构。“水泼不得!用湿泥混合沙土,重点封堵裂缝!其他人,立刻绘制炉体受损详图,记录裂缝位置、形态!”腹朜冷静的声音在一片慌乱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指挥起到了作用。应用组的工匠们依言行事,湿泥沙土被迅速运来,冒着被灼伤的危险,一层层糊向裂缝处,火势和泄漏逐渐被控制。而理论组的弟子则飞快地在秦纸上勾勒着炉体的惨状,标注着各种数据。
这场意外,让应用组损失了宝贵的炉体和近半月的准备,但也并非全无收获。理论组绘制的破损图,清晰地显示了应力最集中的部位和耐火材料最薄弱的环节。腹朜指着图纸对惊魂未定的公输哲说:“公输先生请看,裂缝皆发于炉腰转折及鼓风口对接之处。殿下所言‘应力集中’,或在于此。下次建炉,此处需加厚,或改变结构形态,以分散其力。”
公输哲看着图纸,又看了看那仍在冒烟的残破炉体,沉默了。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虚理”,竟能如此精准地指出问题的关键。实践的挫败与理论的洞察,在这一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消息传到东偏殿,扶苏正在审阅靖安司送来的最新密报。听闻天工苑高炉损毁,他并未动怒,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密报。
“人员伤亡如何?”
“回殿下,公输先生手臂轻伤,另有三人被灼伤,皆无性命之忧。”
“着太医妥善诊治。传令少府,天工苑重建高炉所需一应物料,优先拨付。”扶苏语气平静,“另,告诉公输哲与腹朜,失败之因,远胜成功之果。将此次事故前后所有记录、图纸,连同理论组之分析,整理成册,名为《高炉初建得失录》,存档备查,亦供后来者借鉴。”
他没有责备,没有催促,只有支持和对经验总结的强调。这反而让收到消息的公输哲等人更加羞愧,也愈发坚定了攻克难关的决心。
处理完天工苑的突发事件,扶苏的目光才重新落回那份密报上。
沛县方面,吕泽招揽铁匠的行动似乎遇到了困难,秦律对民间冶铁管制极严,技艺高超的匠人多在官营作坊。但密报提及,刘季近日与沛县负责管理刑徒、徭役的一名小吏过往甚密。
江东,项氏与百越的木材交易似乎达成了,有数艘满载粗大原木的船只秘密驶入吴中附近的隐秘水道。而项羽则在一次剿灭小股山越匪徒的行动中,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术指挥能力,并非一味莽撞,其麾下亡命之徒被组织得如臂使指。
张良的线索依旧破碎,但黑冰台在追查那些西域矿物去向时,在旧齐地一处荒废的祭祀遗址附近,发现了疑似提炼矿物的简陋设施遗迹,以及一些不属于中原式样的陶器碎片。
扶苏指尖划过地图上沛县、吴中和旧齐之地的标记。刘季在试图从制度层面寻找漏洞?项氏在积累战略资源并磨练爪牙?张良则可能在试验某种……新的技术?
他提起笔,给靖安司下达了新的指令:“沛县,重点监控刑徒徭役调动,尤其是擅冶铁、筑城之匠户。江东,详查百越木材输入之具体种类、数量及储存地点。齐地,搜集所有遗留陶器碎片及矿渣,送回咸阳。”
放下笔,扶苏走到窗边。天工苑的炉火暂时熄灭了,但淬炼出的,不仅仅是失败的教训,更有对知识融合的初步认知。而帝国暗处的炉火,却仍在不同的角落里阴燃,等待着可能的风势。
他需要更快的速度,也需要更沉稳的心境。炉火淬心,淬炼的不仅是钢铁,更是他这个引领帝国前行的掌舵者,在面对接踵而至的失败与危机时,那份不可或缺的坚韧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