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在黎明前停了,只留下安邑城屋顶和街巷间斑驳的湿痕。扶苏在行辕的卧榻上惊醒,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是噩梦,没有追兵,亦无刀光剑影。
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源自他自身。
就在刚才,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内燃机”气缸与曲轴联动的那幅清晰图景,那是他前世神游时,曾在一个满是油污和金属轰鸣的庞大工坊里刻印下的记忆。
可这一次,那幅图景变得模糊,关键的传动比和气门开合时序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浓雾,无论他如何集中精神,细节都如同指间流沙,迅速消散,只留下一个空洞的概念和一丝徒劳的焦躁。
他猛地坐起,胸腔里心脏怦怦直跳。
这不是第一次感觉记忆有所松动。此前偶尔对一些次要细节回想困难,他只当是时隔久远自然遗忘。但这一次不同,这是他视为未来动力核心的关键知识之一!
两千年积淀的宝库,并非坚不可摧。它正在松动,正在流失。
一股冰寒彻骨的危机感瞬间淹没了北疆战事、盐铁纷争带来的所有压力。与外部敌人周旋,他有的是手段和时间。但若内部的基石崩塌,他所规划的一切宏图,都将沦为空中楼阁。
“来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值夜的侍卫应声而入。
“更衣,备笔墨。要……大量的纸。”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幸好,在他的推动下,天工苑基于汉代造纸工艺改良的“秦纸”已然问世,虽然质地略糙,但已远胜竹简的笨重和缣帛的昂贵,足以支撑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天色未明,书房内已灯火通明。扶苏摒弃了所有杂念,铺开柔软而吸墨的秦纸,提起那支由天工苑特制、兼具狼毫韧性公输哲和竹管轻便的“扶苏笔”,开始疯狂地书写、绘图。
他不再考虑是否超越时代,不再顾虑工艺能否实现,也不再斟酌哪些知识应该缓释。他现在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抢救者,必须赶在潮水彻底退去前,将沙滩上所有珍贵的贝壳尽可能拾起。
首先是动力篇。蒸汽机的基本原理,瓦特改良的关键——分离式冷凝器,高压锅炉的构想,甚至蒸汽轮机的模糊概念……他尽可能地将所有能想到的细节倾泻在纸上,图画得有些潦草,文字也因急促而略显凌乱。
接着是材料篇。高炉炼钢的鼓风、耐火材料、焦炭制备……这些他近期已在推动,记忆尚算清晰。但他笔锋一转,开始记录合金的概念:锰钢、钨钢、不锈钢……尽管他大多只记得名称和极其模糊的特性描述。还有水泥的不同配方思路,混凝土的雏形……
然后是化学篇。他写下“元素”的概念,罗列了数十种他能回忆起的元素名称和符号(采用后世的拉丁文符号,并附上粗略的中文释义),描述了氧气、氢气、氯气的性质和一些基础的化学反应式,尽管许多配比已然模糊。他甚至还画出了简易的实验室器皿图样:烧瓶、导管、酒精灯……
数学、几何、物理的基础公式和定理……他像是梳理脑海中的索引,将一鳞半爪的知识点快速记录下来。
天光渐亮,侍从小心翼翼地送来早膳,见扶苏伏案疾书,状若癫狂,不敢打扰,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直到日上三竿,扶苏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手臂的酸麻,不得不停下笔。面前已堆积了厚厚一叠写满符号、图形和文字的秦纸。他看着这些跨越千年的知识碎片,心中稍定,但紧迫感丝毫未减。这,还远远不够。
“来人。”
“殿下。”
“将这些文书,用铁箱封存,由锐士营精锐即刻护送回咸阳天工苑,面交公输哲与腹朜。告诉他们,此乃‘未来纲要’,命他们组织可靠人手,不惜一切代价,研究、验证、试制!凡有疑问,速报于孤!”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诺!”
处理完这最紧急的事项,扶苏才强迫自己拿起今日送达的政务文书和黑冰台密报。
北疆军报:蒙恬稳扎稳打,依托长城防线击退了匈奴左贤王部的几次试探性进攻,战局暂时稳定。但军报中也提到,匈奴人似乎学乖了,不再轻易正面冲击,而是利用骑兵机动性进行骚扰,边塞小规模的冲突不断。
沛县密报:刘季依旧安分,但其妻吕氏名下一处庄园,近日有不明身份的匠人出入,似乎在私下打造什么东西。
江东密报:项梁对朝廷在会稽周边的兵力调动表现出强烈不满,上书朝廷,言辞激烈,称“江东子弟忠勇,无需监军”,并要求更多的军械粮饷支持。项羽则依旧每日演武,其个人威望在军中如日中天。
张良的线索依旧飘忽,但黑冰台注意到,旧齐地几个原本沉寂的私盐贩子,最近又开始活跃,而且行事更加隐秘。
扶苏揉了揉眉心。这些暗流依旧在涌动,但他此刻的心境已截然不同。这些权谋争斗,在知识宝库可能崩塌的危机面前,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他必须抓紧时间,在记忆完全模糊之前,为帝国打下足够坚实的根基,让即使失去“先知”能力的自己,也能依靠建立的体系和播下的种子,继续推动大秦前行。
他提笔给萧何和冯去疾回信,批准了他们在河东郡推行盐引制度和阶梯商税的最终方案,并强调初期务必稳妥,宁可慢些,也要减少动荡。
写完政令,他沉吟片刻,又抽出一张秦纸,开始给嬴政写一封私信。他不能直言记忆衰退,只得以“儿臣近日于格物一道偶有所得,思如泉涌,然深恐灵光易逝,故已命天工苑加紧研习。或有急切之处,望父皇体察。北疆战事、关东盐政,儿臣亦不敢懈怠……”这样的措辞,既解释了天工苑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异常”消耗和举动,也安抚了嬴政可能产生的疑虑。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书房,来到院子里。冬日的阳光带着暖意,但他心底却一片冰凉。
记忆的警钟已经敲响。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房内那堆积如山的草稿,目光最终投向咸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