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偏厅的那场议事,以及随后李斯在朝会上对漕运新章的辩护,如同两道惊雷,接连劈在赵高早已阴云密布的心头。他独自枯坐于中车府令官署的内室,窗外透进的些许天光,映照着他苍白而扭曲的面孔。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光滑的漆案表面,发出令人心烦的细微声响。
“李斯……李斯!”他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好一个识时务的俊杰!这么快就摇尾乞怜,甘为孺子前驱了么?”
他原本指望李斯即便不与自己联手,至少也能在扶苏改革的道路上设置些障碍,维持朝堂的平衡,让他有更多辗转腾挪的空间。可如今,李斯不仅接受了《工律新章》的编纂,更在朝堂上公然为扶苏发声。这意味着,扶苏不仅掌握了军心、部分世族和寒门吏员,如今连帝国最具权势的文官首领,也似乎倒向了他那一边。
自己呢?漕运案后,羽翼被剪除大半,昔日经营的关系网在黑冰台的持续清扫下七零八落,陛下那里的恩宠也大不如前。每一次入宫侍奉,他都能感受到嬴政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脏腑。他就像一只被困在逐渐缩小的囚笼里的野兽,四周的栅栏正在被一根根钉死。
“不能坐以待毙……”赵高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必须反击,必须让他们乱起来!”
他深知,扶苏如今的根基,一在于嬴政毫无保留的信任,二在于那“格物致知”所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功绩和民心。想要扳倒他,就必须从这两点下手。单纯的拖延物资、散播些无关痛痒的谣言,已经如同隔靴搔痒,毫无用处了。他需要一剂猛药,一剂能同时重创扶苏声望、离间其父子关系,甚至能将那首鼠两端的李斯也拖下水的毒药!
是夜,中车府令官署一间极为隐秘,甚至连心腹也罕知的地下密室内,灯火如豆,映照着几张模糊而紧张的面孔。除了赵高,仅有三人。一人是仍潜伏在少府,掌管着一部分器玩供奉的小官,名叫田亩;一人是安插在京兆尹麾下,负责市井治安的巡街啬夫,名叫黑齿;还有一人,则是通过隐秘渠道保持联系的、旧齐田氏安插在咸阳的暗桩头目,自称“海先生”。
“情况,尔等皆知。”赵高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低沉而冰冷,“扶苏之势,已成燎原。若任其发展,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田亩瑟缩了一下,低声道:“主上,如今黑冰台耳目众多,少府内但凡与天工苑、船坞相关之事,核查极严,我等……实难有所作为啊。”
“是啊,主上。”黑齿也接口,脸上带着惶恐,“市井之间,稍有异动,便可能被盯上。上次散播那匠人怨言,险些就被揪出尾巴。”
赵高阴鸷的目光扫过他们,令两人噤若寒蝉。“废物!若事事容易,要尔等何用?”他冷哼一声,随即看向一直沉默的“海先生”,“海先生,你以为如何?”
那海先生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赵令官,扶苏所恃者,无非‘实绩’二字。雪盐、农具、造纸,乃至那正在建造的巨舰,皆看得见,摸得着,百姓得利,陛下欣喜。欲破其势,需从根本上动摇此‘实绩’之根基。”
“说下去。”赵高身体微微前倾。
“其一,可惑其心。”海先生缓缓道,“扶苏所行‘格物’,与方士炼丹、巫蛊之术,在寻常人眼中,界限本就不清。他可言是‘格物’,我等便可言是‘妖法’。那渭水船坞,规模宏大,形制古怪,他可言是为寻海外高产之种,我等便可散播其乃效仿徐福,建造‘蜃楼’,意在寻仙问道,耗费巨万以满足私欲,与其平日所倡‘实用’自相矛盾。陛下……当年可是极信方士的。”
赵高眼中精光一闪。此计甚毒!既能攻击扶苏虚伪,又能暗讽嬴政过去求仙的昏聩,极易引发猜疑。
“其二,可惊其圣。”海先生继续道,声音更压低了几分,“天工苑守卫森严,时有异响,更有那山谷中的秘密。他可言是研制利国利民之物,我等便可暗示其内藏‘不臣之器’,或研习‘巫蛊厌胜’之术。尤其是那几次‘走水’和‘爆响’,正是佐证。陛下最忌惮何事?便是有人威胁其权位,尤其是……身边至亲之人。”
赵高呼吸微微一促。这是直接触碰嬴政的逆鳞!若能成功在嬴政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产生巨大的裂痕。
“然则,此等流言,恐难撼动根本。”田亩忍不住插嘴,“陛下对长公子信任有加,且萧何、王绾等人必会极力辩驳。”
“所以,需要‘实证’。”赵高接口,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流言,只是第一步,是为了搅浑水,让陛下心生疑虑。真正的杀招,在后面。”他目光转向海先生,“先生之前提及,旧齐在舟师水手中,亦有安排?”
海先生微微颔首:“不错。有一人,名黑礁,悍勇亡命,已按计划混入招募的舟师之中,颇得管事信任。原本是想在将来航行中制造事端,或夺取海图船只。”
“计划变更。”赵高断然道,“让他暂时潜伏,取得更多信任,最好能接触到船只的核心构造,或者……天工苑派去负责航海仪器的匠人。我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扶苏的‘神迹’变成‘灾祸’的机会。比如,航行试验时的突然倾覆,或者……那指南之物的‘意外’失灵,导致船毁人亡!”
密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田亩和黑齿脸上已无血色,他们明白,这将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你死我活的搏杀。
“至于李斯……”赵高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他不是想当新朝的功臣吗?那就把他一起拖下水。想办法,将一些指向李斯与扶苏‘过从甚密’,甚至‘有所密谋’的‘线索’,巧妙地透露给宫里的人,尤其是……那位一直不太安分的胡亥公子的母亲。”
他看向黑齿:“你在市井,接触三教九流,找几个可靠的,手段干净些的方士或巫觋,让他们在合适的场合,‘无意中’说出一些谶语,内容嘛……就暗示紫微星旁有阴云遮蔽,源自东方(李斯是楚人,楚地在东),或与‘木’(李)、‘法’(斯,有法则之意)相关。”
海先生抚掌轻笑:“妙!如此一来,无论流言是否能直接伤到扶苏,都能将李斯重新逼到不得不自辩的境地,打破他们刚刚形成的默契。若陛下问起,李斯为了自保,甚至可能反咬一口,届时……朝堂必乱!”
赵高缓缓站起身,阴影笼罩着他半张脸,显得格外可怖。“就这么办。田亩,你想办法打听天工苑那几次‘事故’的具体细节,越惊悚越好。黑齿,流言和谶语之事,交由你负责,要慢,要自然,如同水滴石穿。海先生,通知黑礁,耐心等待,务必一击必中!”
“是!”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密室里压抑地回荡。
众人悄然离去后,赵高独自留在黑暗中,只有那豆灯火在他瞳孔中跳跃。
“扶苏……你以为你赢定了吗?”他喃喃自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且看你这煌煌大势,能否抵得过人心深处的那点猜忌与恐惧。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