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关中大地万物复苏。雪盐的推行已初见成效，新式农具在官府的大力推广下，也开始在更多的田地里留下深彻的犁痕。天工苑的各项事务在王绾和公输哲的打理下井井有条，蒙学堂的筹备、造纸术的改进、马具的批量生产都在稳步推进。
扶苏的身体已然康复，但那段病榻上的经历，尤其是梦魇中民不聊生的惨状，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不能只待在咸阳宫和天工苑这方天地里，他必须亲自去看一看，他推行的这些“格物”之物，究竟在民间产生了怎样的变化，这大秦的天下，真实的模样又是如何。
他将这个想法禀报了嬴政。出乎意料，嬴政并未阻拦，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去看看也好。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带上足够的护卫，莫要暴露身份。”
于是，在一个晨雾未散的清晨，扶苏仅带着数名由蒙恬亲自挑选、身手矫健且口风极紧的黑冰台锐士，换上了一身寻常士子的青布衣衫，悄然离开了咸阳城。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想沿着官道、村陌，随意行走，倾听最真实的声音。
一行人先是到了咸阳周边的几个村庄。 这里是最早受益于雪盐和新农具的地方。扶苏看到，集市上售卖雪盐的官铺前秩序井然，农人们谈论着曲辕犁的省力，脸上多了几分以往难见的轻松。他甚至在一户农家，看到了正在修建的火炕，工匠正是天工苑培训出来的学徒。
“这盐好啊，没苦味了！”
“长公子弄的这犁，真是帮了大忙了！”
“听说今年冬天就能睡上热炕头了，再不用怕冻死人了……”
这些朴实的赞誉传入耳中，扶苏心中慰藉，但他并未满足。他刻意避开那些明显受到新政惠及的“样板”村落，转向更偏远、消息更为闭塞的地方。
越往东行，景象便开始复杂起来。
在一些县乡，他发现雪盐的价格比咸阳周边要高出一线，且时有断货。询问之下，有小吏模样的支吾其词，也有胆大的商贩私下抱怨，说是上面分配的量本就不足，加之层层转运，到了他们这里自然就贵了。新农具的推广也遇到了类似问题，有的地方官府效率低下，分发缓慢；有的则与当地乡绅勾结，将农具优先供给与之交好的大户。
更让扶苏心惊的是，在一些原属魏、韩的旧地，他能隐约感受到一种疏离与怨气。秦法严苛，统一的度量衡、文字、车轨固然有利于国家，但在推行过程中，难免有操之过急、手段粗暴之处，加之沉重的徭役赋税，底层民众的生活依旧艰难。他亲眼看到一队刑徒在官吏的鞭挞下，蹒跚着前往修筑驰道，那麻木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
“律法之弊，不在其严，而在其执行之偏，与民生之困未解啊……”扶苏在心中叹息，更加坚定了必须加快发展，以实实在在的“利”来化解部分“怨”的念头。
这一日，他们行至泗水郡一带，在一个名为“丰邑”的乡间小集市歇脚。
集市不大，却颇为热闹。扶苏坐在一个简陋的茶棚里，听着周围贩夫走卒、乡野农人的闲聊。他们谈论着今年的收成，抱怨着官府催缴赋税的胥吏，也偶尔会提及一些乡里的趣闻。
就在这时，他听到邻桌几个看似游侠儿打扮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咱沛县的刘季刘亭长，前几日又因为纵放刑徒，被上峰申饬了！”
“嗨，刘季那人就那样，好交游，讲义气，就是不当官的材料！”
“不过他那帮兄弟倒是真服他，萧功曹、曹狱掾那样的人物，都跟他称兄道弟。”
“还有那个从下邳来的张耳的门客，叫什么……樊哙？杀狗的那个，力气大得吓人，也对刘季佩服得紧……”
“沛县……刘季……萧功曹……曹狱掾……”
这几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扶苏脑海中炸响！他端着陶碗的手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洒出。
刘季！那不就是汉高祖刘邦吗？！萧何、曹参、樊哙……这些未来搅动风云、奠定大汉基业的人物，此刻，竟然就在这泗水郡的沛县，还只是些不起眼的小吏、平民！
一股寒意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瞬间席卷了扶苏全身。梦魇中，正是这些人，最终颠覆了大秦！尤其是那个刘邦……他目光骤然锐利起来，杀意在心间一闪而逝。此人不除，必为大患！
但旋即，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的刘邦，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亭长，虽有豪气，却无显赫之功，若贸然杀之，以何罪名？必然引起朝野非议，打草惊蛇，甚至可能适得其反，提前激化矛盾。而且……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韩信、张良等人的身影，这些“汉初三杰”如今又身在何方？杀了刘邦，是否还会有“王邦”、“李邦”出现？
“不能急……不能因噎废食。” 扶苏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父皇教导的“蓄势待发”再次回响耳边。对付这些潜在的威胁，远比对付赵高之流要复杂得多。他们分散在民间，拥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若无确凿的谋逆证据，擅杀地方小吏，只会丧失民心，动摇统治根基。
他的思路渐渐清晰：监控优于杀戮，分化瓦解优于正面强攻。 当前首要任务，依旧是加速大秦自身的强大和民生的改善。当大秦足够强盛，百姓足够富足，这些潜在的“乱世豪杰”，自然也就失去了生长的土壤。同时，可以借助黑冰台的力量，对这些重点人物进行秘密监控，掌握其动向，必要时，甚至可以考虑……提前收服或控制？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形成。
他在茶棚又坐了片刻，将那几个游侠儿的闲聊悉数记下，然后不动声色地留下茶钱，带着护卫离开了丰邑。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扶苏回头望了一眼沛县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刘邦……项羽……还有那些未来的英杰们……”
“这一世，我绝不会给你们登上历史舞台的机会。”
“大秦的江山，将由我来守护，由‘格物’之火来重塑！”
他调转马头，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他要更深入地了解这帝国的肌体，也要开始着手，布下那张应对未来风暴的暗网。体察民情的旅程，因为这不期而遇的“名字”，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