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遇刺事件,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在嬴政的雷霆之怒下,迅速涤荡着咸阳乃至关中的官场。廷尉府与黑冰台联手,借着追查刺客的由头,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清扫着那些与旧势力纠缠过深、或是在新法推行中阳奉阴违的官吏。数名郎中令、卫尉属官被罢黜下狱,牵连者众,一时间,朝野肃然,无人再敢明面上对雪盐、新农具的推行说半个不字。
扶苏府邸和天工苑的护卫力量得到了空前加强,蒙恬亲自挑选的百战老卒组成的护卫队日夜巡逻,戒备森严,让任何潜在的刺杀者都难以下手。
然而,扶苏并未沉溺于加强自身防卫,也未因遇刺而放缓脚步。 相反,他将这次事件视为一次契机,更加坚定、也更加迫切地推进着他的计划。
天工苑内,一间被划定为“蒙学堂”筹备处的静室里,扶苏与公输哲、以及几位被征召来的,在算学、文字方面颇有造诣的博士(并非全是儒家,亦有精通百工之学者)进行着激烈的讨论。
“蒙学堂首重启蒙,学子年幼,需由浅入深。”一位原墨家出身、精于数术的博士说道,“当先教识数、辨形(几何),再授以‘格物’浅理。”
“然,教材从何而来?”公输哲提出关键问题,“如今典籍皆为竹简,笨重昂贵,且内容多涉经义玄谈,于‘格物’蒙学无用。若要编纂新教材,抄录便是天大难题。”
这正是横亘在知识大规模传播前的巨大障碍——载体。
扶苏静静地听着,直到众人将困难一一摆出,他才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在案几上轻轻摊开。
布包内,是几块略显粗糙、颜色泛黄,但质地均匀的……“片状物”。
“诸位先生请看,此物如何?”扶苏将其推向众人。
公输哲等人好奇地拿起,触手感觉柔韧,比帛书粗糙,但远比竹简轻薄。有人试着用炭笔在上面划写,字迹清晰可见!
“此乃何物?似帛非帛,似皮非皮……”公输哲惊讶道。
“此物,我暂称之为——‘纸’。”扶苏的声音带着一种开创历史的郑重,“以树皮、麻头、破布等低廉之物,经捣浆、抄造、晾晒等工序制成。其成本,远低于缣帛,其轻便,远胜竹简!”
“纸?”众人面面相觑,这个陌生的字眼和他们手中这奇特的物件,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若以此‘纸’书写、印刷蒙学教材,成本几何?传播速度又将如何?”扶苏引导着他们的思路。
那位精于数术的博士手指微颤,激动地计算着:“若…若真能廉价制出此物,编纂教材,复制千份、万份亦非难事!届时,蒙学堂教材问题可迎刃而解!甚至…甚至天下寒门学子,亦有接触学识之机!” 他意识到了这“纸”背后蕴含的、足以颠覆知识垄断格局的巨大力量。
“然其制作之法……”公输哲更关心实际。
“制法已有雏形。”扶苏肯定道,“仍需改进,但方向已明。公输先生,此事关乎文明传承之基石,其重要性,不亚于雪盐与新犁!我欲在天工苑内,另设一‘造纸坊’,由您亲自督管,挑选可靠匠人,秘密研制,尽快完善工艺,降低成本,提高产量!”
“老夫责无旁贷!”公输哲感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郑重应下。
就在天工苑紧锣密鼓地筹备蒙学堂与造纸术的同时,一场针对扶苏和“格物”之学的舆论反扑,在另一种形式上悄然展开。
这一次,不再是市井流言,而是来自思想层面的“高雅”围剿。
以博士仆射周青臣为首的保守派儒生,联名上书嬴政,奏疏中不再直接攻击“格物”为奇技淫巧,而是换了一种更为“高明”的说法:
他们宣称,长公子所行“格物”之学,虽有小利,然“逐物而忘返”,恐使人心陷于器物之末,忘却仁义之本,长此以往,将导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动摇国本。他们引经据典,论证“重道轻器”乃圣贤遗训,请求皇帝陛下引导长公子,莫要过于沉迷“器术”,当回归“王道”“仁政”之正途。
这份奏疏文辞雅驯,立意高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极具迷惑性。它试图将“格物”之学定性为一种会导致道德沦丧的“危险学问”,其用心不可谓不毒辣。
奏疏通过赵高之手,悄然放在了嬴政的案头。
嬴政看过之后,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将扶苏召至章台殿,将奏疏递给了他。
“你怎么看?”嬴政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倾向。
扶苏仔细看完,脸上并无怒色,反而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他放下竹简,从容应对:
“父皇,儿臣以为,周博士等人,犯了三个错误。”
“其一,他们混淆了‘目的’与‘手段’。儿臣行‘格物’,制造雪盐、新犁、筒车,乃至研制这‘纸’,其目的,正是为了‘仁政’!让百姓吃得更好,耕得更易,活得更有尊严,让教化得以更广泛传播,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仁’?难道空谈仁义道德,而任由百姓忍饥挨饿、愚昧无知,才是‘王道’吗?”
“其二,他们割裂了‘道’与‘器’。儿臣从未说过要摒弃仁义道德。恰恰相反,‘格物’所求之‘理’,本身就是天地自然之‘道’的一部分!循理而行,制器利民,正是‘道’在人间最切实的体现!‘道’为体,‘器’为用,体用合一,方能成就真正强盛、文明的国度!将其对立起来,非蠢即坏!”
“其三,他们低估了民心与事实的力量。”扶苏目光锐利,“雪盐是否让百姓吃得更好?新犁是否让农人耕作更省力?筒车是否让灌溉更便利?这些都是万千黎民亲身感受的事实!周博士等人坐在书斋之中,空谈玄理,可能体会得到田间老农使用曲辕犁时的喜悦?可能听得到学子因能得到廉价书籍时的欢呼?民心向背,不在虚言,而在实利!儿臣相信,时间与事实,自会证明一切,粉碎一切无稽之谈!”
扶苏的驳斥,层层递进,逻辑清晰,既有思想高度,又紧密联系实际,将周青臣等人看似高明的理论批驳得体无完肤。
嬴政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扶苏的成长速度,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期。不仅仅是技术的创造,更有思想的成熟和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
“看来,你已心中有数。”嬴政最终说道,“此事,朕不会干涉。如何应对,是你自己的事。朕只看结果。”
“儿臣明白。”扶苏躬身。他知道,这是父皇对他的又一次考验。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打赢这场思想领域的战争。
离开章台殿,扶苏并未直接回天工苑,而是去拜访了如今态度已明显转向支持的右丞相冯去疾。
数日后,一场别开生面的“演示”,在博士学宫与天工苑之间的广场上举行。
扶苏没有与儒生们进行无休止的辩论,而是邀请了他们,以及许多朝臣,前来观看。
场中一边,堆放着如山般的竹简,两名小吏正费力地搬运、查找其中一卷特定的文献。
场中另一边,则摆放着数卷用新近改良、质量稍好些的“纸”抄录的同样文献,轻便易携,查阅迅速。
扶苏让人当场计算时间、人力对比。结果显而易见,纸张在信息存储和检索上的效率,对竹简是碾压性的。
接着,扶苏又展示了用标准化的“拼音”符号(扶苏结合古音与后世理念简化而成)辅助蒙童识字的初步效果,其速度远超以往的死记硬背。
没有慷慨激昂的辩论,只有冰冷而震撼的效率对比。
事实,胜于雄辩。
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亲眼目睹了“纸”与“拼音”带来的可能性,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就连一些较为开明的儒生,也开始暗自思索。
周青臣等人脸色难看,他们赖以立论的“道德高地”,在这种实实在在的“效率”和“效果”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扶苏站在场中,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朗声道:“格物之道,并非要取代圣贤教诲,而是要为其插上翅膀!让仁义道德,能因更便捷的载体而广传天下!让圣贤智慧,能因更有效的蒙学而深入人心!此,方是真正的继往开来,方是对先贤最大的尊重与发扬!”
一场思想上的危机,被扶苏用另一种形式的“格物”——展示效率和成果,巧妙地化解了。虽然争论不会立刻停止,但“格物”之学的合理性与必要性,已深入人心。
夜色中,扶苏立于天工苑的高处,望着咸阳城的万家灯火。
手臂上的伤疤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暗处的危险。
朝堂的明枪暗箭,思想的围剿攻讦,从未停歇。
但他手中,已握有更多的筹码。
雪盐如玉,新犁破土,筒车运转。
而今,承载文明的“纸”也已现出曙光,开启民智的“蒙学堂”正在孕育。
他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
“加快速度……必须更快……”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南方,投向了那幅早已绘于心中的“世界作物图”。
占城稻、辣椒、玉米、土豆……那些能真正让帝国摆脱粮食桎梏、丰富物质文明的种子,还在等待着远航的舟船,去将它们带回这片渴望新生的土地。
下一步,该是推动那迈向海洋的步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