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出灰白,风停了。张定远放下肩上的火药箱,铠甲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他转过身,看着身后六十多人的队伍。所有人站在开阔地上,脸上冻得发红,靴子湿透,裤腿结着冰壳,但没人说话,也没人倒下。
他走到队伍前头,一一点名。名字一个个报过去,每报一个,那人就应一声“在”。六十三人,全部到齐。装备清点一遍,火铳、弹药、干粮袋,无一缺失。
“生火。”他说,“换衣服,但不准解甲。”
士兵们立刻行动。有人从行囊里掏出干布,有人凑到一起搓手哈气。几堆火很快燃起,火光映在铠甲上,闪着暗沉的光。张定远没去烤火,他站在原地,检查自己的火铳。弹仓打开,火药干燥,弹头完好。他合上弹匣,背回肩上。
火堆旁,几个年轻士兵低声说话。
“台州刚打完胜仗,怎么又要走这么远?”
“是啊,朝廷不封赏就算了,连喘口气都不让。”
声音不大,但张定远听见了。他没抬头,只说了一句:“都过来坐。”
士兵们愣了一下,陆续围到火堆边。张定远也坐下,靠在一块石头上,肩膀压着伤口,疼得他眉头皱了一下,但他没动。
“你们说打了胜仗,该歇了。”他开口,“那我问你们,台州城破那天,你们看见什么?”
没人回答。
“我看见一条街,全是死人。”他说,“老人倒在门口,孩子被踩在泥里,女人抱着婴儿,三个人叠在一起,全没了气。倭寇烧了粮仓,抢了船,杀完人就走。我们赶到时,只剩哭声。”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
“那一战,我们炸城墙,挖地道,巷子里贴墙走,刀砍钝了用手掐。刘虎被砍中后背,趴在地上还在开火。我左臂中了一箭,拔出来继续冲。为什么?就为了多救一个活人。”
他停了一下,看向众人。
“你们觉得胜了,可以回家喝酒庆功。可你们知道现在百姓怎么叫我们?他们不说‘张定远赢了’,也不说‘火器营厉害’。他们说——戚家军到了,贼退了。”
火堆边安静下来。
“青史不会写名字。”他说,“它只记一件事:某年某月,敌寇来犯,有一支军队挡在前面,把人赶出去了。谁带的兵?谁开的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来了,打赢了,守住了。”
一名老兵低声道:“将军……我们不怕打仗。只是走了三百里雪路,脚都快冻烂了,心里有点空。”
张定远点头。“我知道。我也想歇。我想回家看看爹娘坟前有没有长草。可我现在坐在这儿,不是因为我狠心,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停下一天,那边关就会少一道墙。”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展开,递给身边的人看。
“这是戚帅昨夜派人送来的军令。台州以北,三处哨塔失联,沿海渔船接连失踪。倭船又来了,人数不明,动向未清。这不是小股流寇,是整队进犯。”
信纸传了一圈,每个人看完都沉默。
“戚帅没让我们回营休整。”张定远收起信,“他让我们直接抵前线,扎营待命。他知道我们会累,但他更知道,等不得。”
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灰。
“我若贪安逸,就不会背这箱子走三百里雪路。你们若只想封赏,现在就可以回去。我不拦。”
没人动。
“可你们要是还穿着这身铠甲,还拿着这把火铳,那就给我记住——台州大捷,不是终点。它是一块碑,刻的是我们能打赢。接下来要做的事,是让这块碑立得更久。”
他环视众人。
“今日我们站在这里,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倭寇以为我们打了胜仗就会松懈,会庆功,会睡觉。但他们错了。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台州赢了,可海疆未宁,贼心不死。下一仗,可能更难,更险,死的人可能更多。”
他的声音抬高。
“但我们不怕。因为我们知道,身后有千家万户,有爹娘孩子,有等着我们平安回来的人。我们打的不是一场仗,是一辈子的太平!”
火堆边的士兵一个个站起来。
“所以今天,我不给你们下命令。”他说,“我只问一句——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再往前走一步?”
“愿意!”有人喊。
“愿意!”第二声响起。
“誓随将军,再战不退!”第三声,第四声,到最后,所有人齐声高呼。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远处一群飞鸟。
张定远没笑,也没挥手。他转身走向高地,在一块岩石上站定。身后,火堆仍在燃烧,兵器整齐排列,旗帜插在雪地里,旗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远方山脊线。天光渐亮,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他的右手按在剑柄上,左手握紧火铳。肩上还在渗血,但他站得很直。
营地已初步扎好。哨位设在三处高点,巡逻队开始轮值。火器营检查弹药,骑兵清点马具,工兵搬运物资。一切井然有序。
他从内袋掏出那块铅子,看了一眼,放回原处。这是士兵交给他的东西之一。还有火绳匣、磨平的弹头、带血的布条。都在他身上。
他没再说话,只是站着。
风又起了,吹动他的铠甲和衣角。身后,一名传令兵快步跑来,手里拿着新的布防图。
张定远接过图,展开看了一眼,点点头。
传令兵正要开口,他抬起手,示意稍等。
他盯着地图上的某一点,眉头微皱。
远处山脊线上,烽燧依旧静立,没有信号升起。
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