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光在墙上晃动,图纸的轮廓被拉得微微颤动。张定远的手还撑在桌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肩头布条已经湿透,血渗出来,在黑甲边缘晕开一片暗色。他没动,眼睛盯着墙上那张“破浪炮”的图,脑子里还在算蜂窝孔的间距。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亲兵掀帘进来,脸色发紧:“探子回来了,在外面候着。”
张定远转头,声音不高:“带进来。”
探子跪在帐中,双手呈上一块铁管残件:“回将军,东岸三里外的哨点发现倭寇操练,他们……用上了火铳。”
帐内空气一沉。
张定远走过去,接过铁管。入手轻,管壁薄,接口处锻打得歪斜。他低头细看,枪膛内有刮痕,火门角度不对,明显是粗制之物。但他一眼就认出——这结构,是火器营最早试用的短管火门铳,后来因射程不足被淘汰,只留了两支在废料架上做参照。
他慢慢抬起头。
“他们射了几轮?”
“三轮齐射,打倒了五十步外的草人。虽不准,但已能列阵。”
张定远把铁管放在桌上,又从抽屉取出一支旧式火门铳残件。两相对比,仿铳少了扳机机构,改用火绳直接引燃,但药室位置、通气孔布局,几乎一致。
他闭了下眼。
上次抓了那个瘦高个工匠,以为断了情报。可这仿铳的细节,不是看一眼蜡模就能复刻的。他们知道明军淘汰了什么,也知道哪些设计被弃用。这说明——营中还有人,在持续传递消息。
他睁开眼,走到沙盘前。
“传刘虎、赵哨官、老陈,马上来议事。”
亲兵应声出去。
不到一盏茶工夫,三人陆续进帐。刘虎提着刀,脸上还带着训练后的汗。赵哨官神情紧绷。老陈进门时,手里还拿着锤子,显然是从工坊直接赶来。
张定远站在沙盘边,指着沿海地形:“倭寇有了火铳,虽然粗糙,但已经开始操练阵型。这意味着,他们不再依赖近战突袭,而是想用火器压住我们的节奏。”
刘虎皱眉:“可他们的铳连我们一半都不如,射程短,准头差,装填慢。”
“但他们学得快。”张定远说,“这次仿的是我们淘汰的型号。说明他们清楚我们的技术迭代路径。这不是偷一次图能做到的。”
他看向赵哨官:“上次抓的细作,供出接头人往东海去了。有没有追到?”
“追到海边,船已离岸。只捡到半块油纸,上面有倭文标记,但看不懂。”
张定远点头:“敌人耳目未除。我们的一举一动,可能还在被看着。”
帐内没人说话。
老陈低声道:“图纸柜加了双锁,匠人进出登记,材料用量每日核对。按理说,不该再漏。”
“可漏洞不在图纸。”张定远说,“在人。有人在看,有人在记,然后悄悄传出去。也许不是匠人,也许是送饭的,也许是巡夜的,甚至……是我们信任的人。”
刘虎握紧刀柄:“要不要挨个查?”
“不行。”张定远摇头,“一查,人心乱。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找内鬼,是让敌人的情报失效。”
他拿起炭笔,在沙盘边上写下三个字:**快、新、变**。
“第一,加快保密层级。从今天起,图纸分段管理,只有主匠和我能看到全图。匠人只负责自己那段,不得过问其他。第二,营地外围设三道暗哨,轮换巡查,重点盯西区工棚到北墙这段路。第三——”他顿了顿,“我们必须推出他们无法模仿的新打法。”
老陈抬头:“你是说……刺刀?”
张定远看着他:“你记得我之前画的草图吗?给火铳加装近战刃具,装填间隙不用换刀,直接拼杀。”
老陈皱眉:“可这要改铳管接口,还得考虑重心。现在破浪炮正紧,哪有精力搞这个?”
“正因为破浪炮在造,才更要推刺刀。”张定远说,“倭寇仿的是我们的过去。只要我们不停下,他们永远追不上。等他们刚学会用火铳,我们已经用上刺刀了。等他们想仿刺刀,我们已经有新炮了。”
刘虎眼睛亮了:“这招狠。他们花力气学,结果学完发现我们早换了。”
张定远点头:“所以现在,两条线并行。破浪炮继续造,刺刀立刻启动。老陈,你今晚就带人拆解几支火铳,试接刺刀结构。我要看到能固定、能拆卸、不影响射击的方案。”
老陈沉默片刻,终于点头:“行。我回去就干。”
“还有。”张定远转向赵哨官,“你调两个信得过的兵,扮成杂役,夜里轮流守在工坊外。任何人接近,记录姓名、时间、去向。不抓人,先摸底。”
赵哨官领命。
“刘虎。”张定远又道,“你去校场,把火器营老兵全召集起来。明天开始,加训近战格斗。告诉他们,火铳打完,不是后退,是冲上去。我们要让倭寇知道——他们的仿铳还没响,我们的刀已经捅进喉咙。”
三人齐声应是。
帐内气氛变了。不再是技术攻坚的焦灼,而是临战前的肃杀。
张定远走到桌前,拿起那支仿铳残件,用力一掰,铁管咔地裂开。
“他们以为学到了东西。”他把断管扔进火盆,“其实,他们只拿到了我们的过去。”
火苗猛地窜起,烧着了铁锈。
他转身坐下,抽出一张新纸,拿起炭笔。
“来人。”他一边画一边说,“去把老陈叫回来。我有个结构想法,要当面说。”
亲兵刚出门,他又补了一句:“告诉他,带上最厚的锻铁样品。刺刀根部,必须能扛住劈砍。”
他低头继续画。线条很重,笔锋直利。画的是一个带卡槽的铳口结构,下方延伸出三角刃体,根部加厚,有螺纹固定。
帐外风起,吹得油灯一晃。
火盆里的铁管正在熔化,边缘发红。
张定远左手按在肩伤处,右手不停。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刀刮过石头。
他画完最后一笔,抬头看向帐门。
老陈的身影正从外面走近,手里抱着一块黑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