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校场东侧只剩一盏灯笼亮着。火器营的士兵轮流守夜,围着那堆残铁站成一圈。张定远坐在小凳上,低着头,一笔一笔修改尺寸。他的左手始终按在伤口上,血慢慢浸透了衣袍。
老陈拿来绷带想替他包扎,被推开。
“先画完。”张定远说。
图纸改到第三稿时,他停下笔,抬头看向远方靶位。那块三层厚木板还在,中心的红叉已被炮弹余波削去一半。
他伸手摸了摸地上插着的长剑。剑柄沾了血,有些滑。他握了握,又松开。
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医官提着药箱快步走来。他蹲下检查张定远的左肩,撕开破损的铠甲和内衫,眉头越皱越紧。
“伤口深到筋骨,必须立刻处理。”医官声音严厉,“你现在流的每一滴血,都是拿命在耗。”
张定远没动,也没说话。
医官取出剪刀、棉布和药粉,强行清理创口。血还在往外渗,染红了半幅绷带。他一边包扎一边说:“三日内不得用力,不能碰冷水,更不能熬夜。否则轻则手臂废用,重则伤寒入体,性命难保。”
张定远突然抬手,一把扯下刚缠上的绷带。血立刻顺着肩膀流下来,在地上滴出几滴暗红。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他说,“但倭寇不会等我三天。”
他把炭笔塞回图纸本,卷起三稿图纸,用一条旧布条重新缠住左肩。布条很快被血浸透,但他没管。他扶着剑站起来,脚下一晃,右手撑住地面才稳住身体。
“你这是拿命赌。”医官盯着他。
“这不是赌。”张定远一步步走向残炮,“这是该做的事。”
他走到炸裂的炮身前,蹲下,伸手摸那道断口。铁边锋利,划破了他的指尖。他没缩手,反而把手指按在裂痕最深处。
身后传来脚步声,火器营的士兵们陆续围了过来。没人说话,也没人敢靠近。
张定远低头看着掌心里的血,又看看残炮上的裂纹。
“这炮炸了。”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但它告诉我们哪里不行。它不是死了,是还没成功。”
他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块最大的残铁,举在众人面前。
“今天我的血流在这里。”他把血抹在铁片上,“明天我的命也可以留在这里。只要这炮能响,只要倭寇能退,我张定远——宁碎骨,不回头!”
他说完,把残铁放在脚边,转身走回小凳旁。他坐下,打开图纸本,换了一张更厚的纸。右手拿起炭笔,开始画新的炮管结构。
他的手抖得厉害,线条歪斜。他一遍遍擦掉重画,每画一笔都停顿很久。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混着血迹淌过脸颊。
老陈站在旁边,想劝又不敢开口。
过了很久,张定远停下笔。他让士兵把所有残片搬出来,按原来的位置摆在地面。他一个个看过去,用炭笔在纸上记下每处断裂的形状和位置。
“裂自内出。”他低声说,“壁不够厚。药量超限,说明监管有漏洞。”
他指着一处弯曲变形的炮膛:“这里应力最大,下次加厚两寸,用双层锻铁。”
有人拿来热汤,劝他喝一口。
他摇摇头:“放下吧。”
天越来越冷,灯笼的火光被风吹得晃动。张定远的右手已经麻木,写字全靠手腕一点力气支撑。他画到第七根线时,笔尖突然断了。
他扔掉断笔,换一支新的。
老陈终于忍不住:“你这样撑不到天亮。”
“我不需要撑到天亮。”张定远说,“我只需要把这一版图画完。”
他又低头继续画。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刮铁的声音。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四更天。
校场边缘有几个新兵站着发抖。他们亲眼看见主将从炸膛那一刻起就没离开过炮位,现在还在画图。一个人悄悄脱下外衣,盖在张定远背后的木箱上。
张定远没发现。他正盯着图纸上的一处连接口,反复计算厚度比例。左手压着纸角,血不断滴下来,在纸边晕开一团黑红。
他忽然抬头,对刘虎说:“明日清晨,召集所有人。我要讲清楚这次炸膛的原因,还有接下来怎么做。”
刘虎点头:“你要不要先歇一会儿?”
“没有‘歇一会儿’。”张定远说,“只有做完和没做完。”
他又转向老陈:“你去找最好的铁匠,挑最纯的铁料。我要从头开始铸一尊新炮,这次不能再出错。”
老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重重点头。
时间一点点过去,东方天际泛起灰白。灯笼的火光渐渐弱下去,张定远的身影在微光中显得格外瘦削。他的头低着,右手握笔,左手死死压住图纸一角。
图纸上,一根粗壮的炮管轮廓已经成型,周围密密麻麻标注着数字和符号。最下方写着一行字:**加厚炮壁,严控药量,杜绝杂工接触装药区。**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但他仍一笔一笔往下写。
“火门角度再调五度……引信槽加深……卡扣加固……”
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
突然,他右手一软,炭笔掉在地上。
他没去捡。
他只是抬起左手,用指节狠狠敲了下太阳穴,让自己清醒。
然后弯腰,用右手捡起笔,继续写。
天快亮了。
晨风吹进工坊,吹动那张染血的图纸。张定远坐着没动,背挺得笔直。他的右手紧紧攥着炭笔,笔尖抵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血从肩头不断流下,顺着胳膊滴到纸面,把一个数字慢慢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