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照到工坊门口,门缝里的那道光比昨日宽了些。张定远站在门外,左手还裹着布条,指节处隐隐作痛,但他没去碰。他怀里贴身放着一本用油纸包好的册子,边角已经磨毛,纸页泛黄,上面是他这几夜一笔一划记下的所有试验记录。
他抬起右手,轻轻敲了三下。
门开了条缝,老陈的脸在阴影里,眼神没变,还是那种冷硬的审视。他看了张定远一眼,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册子上。
“带来了?”
“带来了。”
张定远双手将册子递出,动作稳,没有急着往前送,也没有收回。老陈伸手接过,指尖碰到油纸的一瞬顿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回台前,把册子放在图纸旁边,翻开第一页。
屋里很静,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老陈一页页看下去。火药配比、称重记录、风向校正、射击距离、炸膛残件的剖面图……每一项都写得清楚,数字精确到钱、分、厘。他看到“七成硝、一成硫、两成炭”那一栏时,手指停住。旁边有三次称量的数据:一次差三厘,一次差两厘,最后一次完全吻合。
他抬头:“你亲自称的?”
“是。”
“用的是军中标准秤?”
“是。试射前我都校过秤砣。”
老陈没说话,继续往下翻。翻到第三页,是炸膛枪管的残片图。图上标了五道铁箍的位置,最后一道画在接箍下方三分处,旁边写着:“裂口集中于此,加第五箍以分压。”
老陈放下册子,转身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后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皮烧过一角,页边卷曲,纸页发脆。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火药配比和试射结果。
两本册子并排摆在台面上。
张定远没动,也没说话。他知道老陈在比对,也知道这一关必须过。
老陈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见过淬火裂纹?”
“没见过完整的。”张定远答,“但我拆过三支炸过的铳,发现裂口都在接箍下面,而且方向顺着锻打的纹路走。我猜是铁性不均,受热后应力集中。”
老陈盯着他看了几息,才点头:“你说得对。铁要顺纹打,接箍要错位压缝,不然一热就裂。”
他合上自己的册子,轻轻放在张定远的手记下面,又把图纸盖在最上面。三层叠在一起,像一份契约。
张定远看着那叠纸,没说话,但呼吸沉了些。
老陈走到炉边,拨了拨炭火,火苗跳了一下,映在他脸上。他背对着张定远,声音低了些:“我当年在工部造‘迅雷铳’,监军催得紧,只试了两轮就交了货。上阵第三天,炸了。十七个兵倒下,三个当场没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定远没应声,也没动。
老陈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块焦黑的铁片——正是上次炸膛后张定远留下的残件。他盯着那块铁,忽然问:“你为什么非要做这支铳?”
“因为我们的兄弟打不到那么远。”张定远说,“倭寇的船靠岸,我们开一枪,他们还能冲上来。等换第二枪,人已经杀到眼前。我想让他们在一百二十步外就倒下。”
老陈低头,看见残件边缘有一道细小的刻痕。他拿起来对着光看,认出是个“止”字。
“这是你刻的?”
“是。”
“什么意思?”
“第三次失败后我刻的。如果第四次再炸,我就停手。我不敢再冒这个险。”
老陈沉默了很久。炉火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出来,落在地上熄了。
他把铁片放回台面,拿起那叠纸,轻轻拍齐,然后放在自己手边。
“明天开始,申时,你来。”
“是。”
“第一件事,不是改图,也不是做铳。”
“是什么?”
“学铁性。你知道铁从矿里出来,要炼多少遍?”
张定远摇头。
“七遍。”老陈说,“一遍去土,两遍去渣,三遍定韧,四遍控温,五遍锻形,六遍淬火,七遍回火。少一遍,都不行。你带来的图能打一百二十步,但要是铁不行,十步就炸。”
张定远点头:“我愿意学。”
老陈看他一眼:“我不是你师傅。也不收徒。”
“我知道。”
“我是匠人,你是兵。咱们现在是一条路上的人。”
张定远抬手,抱拳,动作干脆,没有多余的话。
老陈转身从墙上取下一把小锤,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生铁,放在台面上。铁块表面粗糙,带着矿石的痕迹。
“明天这个时候,带这本册子来。”他指着张定远的手记,“我要一页页核,一处一处问。错一次,就回去重写。”
“明白。”
老陈没再说话,低头开始清理台面。他把图纸、册子、残件一样样收好,放进柜子里,锁上。然后拿起锉刀,开始打磨那根铜管。
张定远站在原地,没走。
他知道门已经彻底开了,但路才刚开始。
老陈锉了几下,忽然停下。
“你左手还能写字?”
“能。”
“那今晚回去,把火门斜角的计算过程再写一遍。我要看你是怎么得出‘两分’这个数的。”
“好。”
老陈点头,继续干活。锉刀声重新响起,稳定,均匀。
张定远转身出门,阳光照在铠甲上,反射出一道亮光。他走得很稳,左手贴着身体,没晃动。
回到兵舍,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翻开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字:“今日见陈师傅,允共研铳。明日申时,习铁性。”
写完,他把册子收好,又取出笔墨,开始重算火门角度。
灯油燃到一半时,他写完最后一行数据,吹灭灯,躺下休息。
第二天申时,张定远准时站在工坊门口。
老陈开门让他进来,没说话,直接递给他一块生铁。
“摸。”
张定远接过,铁块冰凉,表面粗糙,有细微的颗粒感。
“这是昨天那块。”老陈说,“你摸出什么?”
张定远仔细感受,然后说:“矿渣没清干净,炼得不够。”
老陈点头:“这是废料堆捡的。但你知道吗?这种铁,炼得好,也能用。”
他走到炉边,拉开风箱,火势渐旺。
“明天,我们开始炼第一块。”
张定远站在台前,看着炉火映在老陈脸上。
老陈拿起那本手记,翻开第一页,指着第一个数字。
“你写的硝七硫一炭二,基础是对的。”
他抬头。
“但你知道为什么倭铳打得远却不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