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在死寂中煎熬。日头逐渐升高，灼热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将清晨的露水蒸发殆尽，只留下干燥的尘土气息。埋伏在落雁坡两侧山岭间的义军士兵们，汗水早已浸透了内衫，顺着额角滑落，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泥痕。紧握兵器的手掌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指节发白，肌肉在紧张与闷热中微微颤抖，但所有人的目光依旧如同钉死一般，牢牢锁定在南边官道的尽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绷断那根无形的弦时，变化，终于降临。
最初，只是南方地平线上泛起的一线模糊的土黄色。在蒸腾扭曲的地气中，那抹黄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缓慢却坚定地弥漫开来。渐渐地，那不再是简单的颜色，而是浓郁的、翻滚着的尘烟，如同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黄土巨兽，正张开大口，向着落雁坡的方向吞噬而来。
紧接着，一种低沉、混杂、如同万千只苍蝇振翅又似闷雷滚地的噪音，伴随着烟尘隐隐传来。这声音绝非训练有素的军队那整齐划一、撼人心魄的步伐声，而是无数双脚杂乱无章地踩踏地面、成千上万件破铜烂铁相互碰撞、以及数万人毫无纪律的喧哗、叫嚷、哭闹、呵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心烦意乱、头皮发麻的混沌之音。
“来了！” 无需任何信号，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了每一个埋伏者的脑海。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呼吸也变得粗重了几分，但长期训练形成的纪律让他们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如同化作了山石林木的一部分。
土黄色的烟尘之墙越来越近，越来越高，最终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漫过了远方最后一道丘陵的脊线，将宽阔的官道彻底淹没。首先涌入视野的，是无数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密密麻麻，仿佛迁徙的蚁群，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便是程远志与邓茂所率领的黄巾先锋，号称五万之众！单凭这铺天盖地的人潮，其声势确实足以让寻常官军胆寒。
然而，待那尘烟稍散，这支庞大军队的真容显露出来，却只能用“乌合之众”来形容。
根本谈不上任何阵型。队伍的前端还算勉强保持着行进，但从中段开始，就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的海洋。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构成了这支军队的绝大部分。他们大多空着双手，或者只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一把生锈的柴刀、一柄破烂的锄头。头上的黄巾脏污不堪，许多人的眼神空洞麻木，只是被身后的人潮推挤着，本能地向前移动，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孩童的哭喊、女人的尖叫、伤兵无力的呻吟夹杂在喧哗声中，更添了几分绝望与混乱。这些被“太平道”蛊惑或被生存所迫卷入战争的流民，并非战士，他们只是这乱世中最可怜的牺牲品，被黄巾的大旗裹挟着，成为冲击一切秩序的毁灭性力量。
在这片混乱不堪的“人海”中，隐约能看到几支相对齐整一些的队伍。大约三四千人，穿着虽然破旧但相对统一的皮甲或厚布战衣，手中的兵器也多是制式的长矛、环首刀，虽然品质低劣，但至少像那么回事。他们簇拥着几面歪斜飘扬的黄色旗帜，旗帜上依稀可见“程”、“邓”等字样。这些人，便是黄巾军中的老营战兵，是程远志和邓茂从冀州带出来的核心力量，也是这支军队真正的獠牙。他们脸上带着经历过厮杀的老兵特有的剽悍与骄横，行进间虽也谈不上多么严整，但至少有些许章法，不时粗暴地推开挡路的流民，显示出更高的地位和些许弱肉强食的“纪律”。
整个黄巾队伍被拉得极长，蜿蜒如垂死的巨蟒。前锋已经逼近落雁坡那如同咽喉般的狭窄谷口，而后队却还远远拖在数里之外的尘埃之中。
就在这支臃肿不堪的队伍前锋，在距离谷口约一箭之地的地方，因为地形的骤然收窄和前方那支严阵以待的小股军队而逐渐停滞、引发更大规模的拥挤和骚乱时，黄巾军核心队伍中，那面最大的“程”字大旗下，一员将领抬起了手。
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色沉稳，眼神阴鸷，颌下留着短须，身穿一套略显陈旧的铁甲，外罩一件黄色战袍，手中握着一杆铁脊长枪。他并未急于开口，而是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前方险要的地形，以及谷口处那支人数虽少，但阵型严谨、杀气内蕴的军队，眉头微微蹙起。他，正是这支黄巾先锋的主将——程远志。
“渠帅，看来是有几只不怕死的苍蝇，想挡俺们的路！” 一个粗豪而不耐烦的声音在程远志身旁响起。说话的是副将邓茂。他黑脸横肉，虬髯戟张，一身鼓胀的肌肉几乎要将那身皮甲撑裂，手中提着一柄沉重的厚背鬼头大刀，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的躁动。
程远志没有立刻回应邓茂，他的目光扫过两侧寂静得有些反常的山林与崖壁，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安。这地形，太适合埋伏了。但看了看身后那铺天盖地、躁动不安的队伍，以及对面那区区数百人的军阵，他又将这份不安压了下去。或许，只是当地的豪强或是郡县兵壮着胆子前来阻拦，以为凭借地利就能侥幸？
他沉吟片刻，对邓茂沉声道：“邓将军，敌军据险而守，不可大意。你且去阵前探其虚实，若能慑其投降，或迫其退去，自是最好。若其冥顽不灵……” 程远志眼中寒光一闪，“便以雷霆之势，踏平他们，速速通过此地，莫要耽误了攻打涿县的大事！”
“得令！” 邓茂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闻言大喜，一夹马腹，便从阵中冲出。
他纵马来到两军阵前，勒住战马，鬼头大刀向前一指，声若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骄狂，朝着谷口刘备军的阵地吼道：
“呔！对面领兵的听着！俺乃地公将军麾下先锋大将邓茂！尔等是哪里来的不开眼的东西，就凭这几百号人，也敢拦俺天兵天将的去路？真是活腻歪了！”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谷地间回荡，试图用音量和气势彻底压倒对方。
“识相的，立刻让你的人扔了兵器，跪地求饶！俺邓茂心情好，或可饶你们不死，收做奴仆！如若不然……” 他狞笑一声，挥舞了一下手中那看起来颇为骇人的鬼头大刀，“待俺大军一动，顷刻间便将尔等碾为齑粉！杀进涿县，鸡犬不留！”
邓茂的叫嚣引得他身后那些黄巾老营战兵发出一阵哄笑和怪叫，而那些混乱的流民队伍则更加骚动，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凭借人多势众淹没一切。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
在右侧陡峭的崖壁之上，关羽抚着长髯，丹凤眼微眯，如同狩猎前的苍鹰，冷静地估算着距离，他身后的一百长弓手，箭已微微搭上弓弦，五十名刀盾兵屏息以待。
在左侧茂密的林地之中，张飞咧着大嘴，环眼中闪烁着兴奋嗜血的光芒，他麾下的一百五十名悍卒如同潜伏的恶狼，刀出鞘，矛前指，只待那一声号令，便要扑向猎物的咽喉。
而在谷口正前方，那片相对开阔却依托着乱石土坎的地带，刘备与张珩并肩立于“刘”字大旗之下。刘备面色沉静，双手紧握雌雄双股剑的剑柄，目光坚定。张珩则单手持戟，戟尾顿入土中寸许，那副残破的霸王铠在烈日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他眼神平静地看着远处叫嚣的邓茂，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尘烟依旧在黄巾军庞大的后队上空弥漫，这条臃肿的巨蟒，其最要害的头部，已经毫无防备地探入了落雁坡这精心打造的死亡陷阱之中。杀戮，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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