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谷巢穴深处,临时开辟出的一个相对干燥温暖的角落,铺上了厚厚的皮毛和干净布匹。亚朵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其上,阿蛮正用温水轻轻擦拭她身上的污垢和伤口,眼眶通红。
皮逻阁跪坐在一旁,紧握着母亲枯瘦冰冷的手,一言不发。他脸上的疯狂与杀意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的暗流,却比之前的暴怒更加令人心悸。他看着母亲身上一道道新旧交叠的鞭痕、淤青,看着她因长期饥饿和虐待而凹陷的脸颊、失去神采的眼睛,每一处伤痕都像烙铁般烫在他的灵魂上。
岩嘎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行动的细节和最后的混乱,尤其是那跛脚老臣被一刀毙命的结果。
皮逻阁静静地听着,末了,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表示知晓。他没有赞扬,也没有责怪,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成了极致的内敛。
“首领,”岩嘎有些迟疑地补充道,“我们撤离时放的火和制造的混乱不小,邓川现在肯定全城戒严,蒙细奴和波冲恐怕都会发疯一样追查…”
“让他们查。”皮逻阁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平稳,“水已经浑了,不在乎再搅动几下。他们只会互相猜忌,认为是对手下的黑手。”
他轻轻松开母亲的手,为她掖好毛皮,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母亲憔悴的睡颜,那凝固的沉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只是这怒火不再向外喷发,而是向内燃烧,淬炼着他的意志。
“岩嘎。”
“在!”
“派出所有能动用的耳目,盯紧邓川方向 every动向。蒙细奴、波冲的反应,军队的调动,唐朝那边的态度,我都要知道。”
“是!”
“加强巢穴警戒,等级提到最高。所有出入口加设陷阱暗哨。储备的粮食清水清点封存,做好长期固守或随时转移的准备。”
“是!”
“伤员优先救治,参与行动者,重赏。”
“是!”
一条条指令清晰冷静地发出,仿佛刚才那个险些失控的不是他。但岩嘎和阿蛮都能感受到,此刻的首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
接下来的几天,邓川方面的消息如同雪片般传来,印证了皮逻阁的预测。
邓川城经历了那个血腥之夜后,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慌和猜忌之中。
跛脚老臣满门被屠(混乱中又有不少仆役被灭口或死于火灾),府邸被焚,这在蒙舍高层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老臣死状凄惨,明显是冲着灭门来的!
蒙细奴暴怒异常,第一时间认定是波冲一派所为,是报复他之前打压清洗,更是杀鸡儆猴!他几乎要立刻点兵攻打波冲府邸!
波冲则又惊又怒,指天发誓绝非自己所为,反而指控这是蒙细奴自导自演,目的是栽赃陷害,为自己进一步清洗找借口!他甚至暗示这可能与那“通蕃”的流言有关,是蒙细奴在杀人灭口!
双方吵得天翻地覆,几乎再次兵戎相见。最后还是唐朝姚州都督府再次派出使者严厉斥责,并以断绝一切援助相威胁,才勉强将双方再次压回谈判桌。
但裂痕已无法弥补。双方都在暗中疯狂调查,都试图找到对方“勾结外敌”、“行凶杀人”的证据,气氛比之前更加诡谲和危险。
至于袭击者的身份?由于现场混乱,“残影”行动干净利落,加上双方互相泼脏水,调查最终指向了模糊的“浪穹死士”或“吐蕃细作”,甚至不了了之。根本没人会想到,这是一支来自城外、由他们早已遗忘的奴隶率领的力量所为。
浪穹诏主得知“王女”竟在蒙舍内斗中被“劫走”(他自然相信是蒙细奴干的),也是勃然大怒,认为蒙舍诏毫无诚意,一边谈判一边下黑手!浪穹军的攻势因此又加强了几分,虽然后勤依旧吃紧。
而唐朝方面的王判官,收到邓川夜袭的详细报告后,沉思了良久。他隐约觉得这事透着蹊跷,手法不像蒙舍内部任何一方,反而有点像…那位“影子”的手笔?但他没有证据,而且乐见蒙舍内斗加剧,便只是下令密探继续关注,并未深究,甚至暗中觉得这把“刀”果然够狠辣,用得好的话…
巢穴中,皮逻阁综合着各方情报,眼神冰冷。
局面正在向他预料的方向发展,甚至更好。敌人的怒火和注意力完全被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但他心中的怒火,却并未因此平息半分。
母亲的惨状,日夜灼烧着他的心。仅仅杀死一个跛脚老臣,远远不够!所有造成母亲苦难的元凶,所有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所有这个腐朽肮脏的体系,都必须付出代价!
他的仇恨,已经超越了个人恩怨,升华成为一种对整个压迫秩序的冰冷憎恨。
“岩嘎。”他唤来副手。
“首领。”
“我们之前抓的那些俘虏,尤其是蒙细奴和波冲派系的军官、管事,还剩下多少?”
“还有十几个硬骨头,关在地牢里。”
皮逻阁眼中寒光一闪:“把他们带过来。分开带。”
阴暗的审讯区内,皮逻阁亲自坐在阴影里。他不再需要怒吼和刑罚,只是用那双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看着那些俘虏,用平静得可怕的语气,问出关于蒙舍诏权力结构、军队分布、贵族恩怨、甚至是一些陈年丑闻的细节。
他的目光仿佛能看穿灵魂,带给那些俘虏巨大的心理压力。许多人扛住了严刑拷打,却在这死寂的凝视和精准的提问下精神崩溃,吐露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秘密。
皮逻阁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匠人,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他前世的记忆、阿蛮的情报相互印证、拼接。
一幅更加清晰、也更加丑陋的蒙舍诏权力图谱,在他脑中缓缓展开。谁是蒙细奴的死忠,谁是波冲的心腹,谁是摇摆的墙头草,谁又有着不为人知的野心和把柄…
他的怒火,不再是无目的的燃烧,而是变成了冰冷而精准的切割工具。
他知道,单纯的破坏和杀戮,无法真正摧毁这个体系。他需要更深的介入,更精准的打击,从内部将其彻底瓦解。
救出母亲,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他要将这焚天的怒火,引导向所有仇敌的心脏。
他要让蒙舍诏的权贵们,在自己的恐惧和猜忌中,一步步走向灭亡。
龙已抬头,怒火焚天。
而这,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