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戈壁的夜晚带着料峭的寒意迅速降临。沈青回到招待所房间,反锁上门,却没有开灯。她靠在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目光越过幢幢厂房屋顶,锁定在那座在暮色中只剩下一抹剪影的老水塔上。
水塔,文件销毁点,潮湿的脚印,刘师傅……这些线索像磁石般吸引着她的思绪。金属薄片指示下一步接触在资料室的破损档案袋,而那个带有红色三角标记的袋子,此刻正躺在机要室林干事的“待处理”文件筐里。如何获取?强取豪夺无异于自投罗网,只能等待它按照某种既定的流程被“自然”地转移出来。
而周老师指派她送报告去机要室,让她亲眼看到标记,这绝非无意之举。这是在传递一个信息:东西已就位,通道已指明,剩下的,是等待和见机行事。
那么,刘师傅在水塔和文件销毁点的出现,是否代表着另一条并行的、更隐蔽的传递线路?那个潮湿的脚印,是某种环境特征,还是他刻意留下的、只有她能懂的印记?
沈青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玻璃。她感觉自己像站在一张巨大的、无形的蛛网边缘,能感受到网的震动,能看到猎物与猎手模糊的影子,却看不清丝线的具体走向,更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彻底粘附,成为这场无声狩猎的一部分。
“静默潜伏”,这四个字此刻重若千钧。她不能主动去机要室索要,不能去追问周老师,更不能贸然再去图书馆地下室寻找刘师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一颗被深埋的钉子,牢牢钉在“沈青”这个位置上,用所有的感官去捕捉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常气息。
这一夜,沈青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交错着悬浮的蓝色光字、红色三角标记、周老师敲击桌面的手指、刘师傅锐利而疲惫的眼神,以及保卫科干事冰冷审视的目光。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眼下带着淡淡的阴影。食堂里的气氛比前几天更加沉闷,人们低声交谈着,话题大多围绕着被审计组带走的陈新民,各种猜测和小道消息在餐桌上悄然流传。有人说他贪污受贿,有人说他泄露机密,甚至有人说他与境外势力有染……流言蜚语像戈壁上的风滚草,越传越离谱,也越发衬托出真相的扑朔迷离。
沈青默默吃着早饭,将这些议论收入耳中,却不做任何评判。她知道,这些流言背后,必然有推手在引导舆论,混淆视听。
来到资料室,周老师已经到了,正在擦拭办公桌。看到沈青,她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但什么也没说。孙大姐和李师傅也相继到来,脸上都带着宿醉未醒般的疲惫和忧虑。
上午的工作波澜不惊。沈青一边处理着手头的文件,一边留心着机要室方向的动静,以及周老师是否有异常的指派。然而,一切如常。那个深蓝色的档案袋,仿佛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磨人。
午后,阳光斜照进资料室,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懒洋洋的光柱。沈青正在核对一批新入库的技术手册目录,周老师接了一个内线电话。
“嗯,是我……对,是有这么个袋子……年代比较久远了,需要修补……好的,我让人找出来,一会儿送过去……不麻烦,应该的。”
周老师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沈青握着钢笔的手微微一紧,竖起了耳朵。
年代久远,需要修补……这几个关键词像电流般击中了她!
周老师放下电话,目光扫过资料室,最后落在了沈青身上:“小沈,你手头的事先放一放。去后面库房,找一个深蓝色、封口有破损、上面用红笔画了个三角形的档案袋,是关于厂区早期地下管线勘测的补充图纸。机要室那边需要调用原件核对一些数据,找到了直接送过去。”
来了!
沈青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但她的脸上只是露出些许困惑,仿佛在回忆:“深蓝色……红色三角形……好的周老师,我这就去找。”
她放下笔,站起身,朝着资料室后方的库房走去。步伐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
库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旧纸张和防虫药粉的味道。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架如同沉默的森林。沈青根据周老师的描述,很快就在一个标注着“基建类-辅助设施”的架子上,找到了那个深蓝色的档案袋!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边角磨损,封口处有些绽线,正面靠近封口的地方,那个用红色铅笔潦草画就的三角形标记,如同一个隐秘的伤口,赫然在目!
就是它!
沈青深吸一口气,伸手将档案袋取了下来。袋子有些分量,里面确实装着图纸一类的东西。她用手指轻轻捏了捏,除了纸张,似乎没有其他异物。
她没有立刻打开查看。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带来风险。她拿着档案袋,走出库房,回到办公区。
“周老师,找到了。”她将档案袋递给周老师过目。
周老师接过袋子,目光在那个红色三角形上停留了大约一秒,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标记的边缘,然后便递还给沈青,语气平淡:“嗯,就是这个。送过去吧,机要室林干事在等。”
“好。”沈青接过档案袋,触手的感觉与寻常档案袋并无二致。她将它夹在腋下,如同执行一项再普通不过的送件任务,转身走出了资料室。
阳光明媚,厂区道路上车来人往。沈青走在其中,却能感觉到背后似乎有目光如影随形。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头,不去张望,只是朝着行政科的方向匀速前进。
她能感觉到腋下档案袋的存在,那里面可能藏着关于“邮差”的线索,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关键。她必须将它安全送到林干事手中,完成这次交接。至于后续……她不知道。或许林干事就是下一个环节,或许档案袋会被转走,或许里面本身就藏着只有她(或者周老师)才能解读的密信。
来到机要室窗口,林干事依旧坐在那里,表情严肃。
“林干事,周老师让我送这个过来。”沈青将档案袋递进去。
林干事接过档案袋,看了一眼上面的红色三角形标记,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她拿出登记本,熟练地登记,然后将回执递给沈青。
“可以了。”她的语气和上次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交接完成。如此简单,如此平常。
沈青拿着回执,转身离开。心中却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疑惑。就这样?没有暗号?没有进一步的指示?这个档案袋的到来和送走,仿佛只是日常工作流程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难道她理解错了?这个标记的出现,仅仅意味着信息已经通过周老师和她完成了传递,而真正的“指令”或“线索”,早已以她未能察觉的方式交给了她?或者,关键不在交接本身,而在于档案袋被调用、流转这个过程所触发的一系列后续?
她漫无目的地在厂区里走着,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清这团乱麻。不知不觉间,她竟又走到了那片靠近老水塔和文件销毁点的偏僻区域。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四周空旷而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她停下脚步,望着那座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孤寂的水塔,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她朝着文件销毁点那个院子走去。
院子依旧如那晚般杂乱破败。焚化炉静静矗立,铁皮桶散放在角落。沈青的目光扫过地面,试图寻找那晚那个工装男子留下的潮湿脚印,但几天过去,痕迹早已消失。
她走到焚化炉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砖石表面。就在这时,她的脚尖似乎踢到了炉壁底部一块有些松动的砖块。
她低下头,发现那块砖与周围的结合处,泥土的颜色似乎比旁边要深一些,带着些许湿意。
潮湿?又是潮湿?
沈青的心猛地一跳!她蹲下身,仔细观察那块砖。砖块似乎没有完全砌死,有些许活动的余地。她左右看了看,确认四周无人,然后用指甲抠住砖缝,稍稍用力。
砖块被她轻轻地抽了出来!
砖块后面,是一个不大的空洞。而在那阴暗潮湿的空洞里,赫然放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物件!
沈青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将那个油纸包取出,塞进口袋,然后将砖块小心翼翼地推回原处,抹平周围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强作镇定地快步离开了这个院子,直到走出很远,拐入一条有行人往来的道路,才稍稍放缓脚步,但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没有立刻回招待所,而是找了一个公共厕所的隔间,反锁上门,这才颤抖着手拿出那个油纸包。
油纸包裹得很严实,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凉和潮气。她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没有微型胶卷,没有金属薄片,也没有纸张。
只有一小块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已经有些泛黄发脆的纸片。纸片上,用铅笔写着两个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字迹扭曲,仿佛书写者在极度仓促或恐惧的状态下写下:
“勿信林。”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沈青捏着这张小小的纸片,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火!
勿信林?!
林?机要室的林干事?!
这警告来自谁?是刘师傅吗?他冒着风险在这里留下警告,意味着什么?林干事是不可信的?她是“邮差”?还是“裁缝”?或者……是其他危险人物?
周老师知道林干事的可疑吗?她刚才还让自己把那个关键的档案袋送给林干事!
如果林干事不可信,那那个红色三角形标记的档案袋……现在是否已经落入了敌人手中?里面的“线索”是否早已被调包或篡改?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以为自己正在接近真相,却发现自己可能正一步步踏入一个更加精心布置的陷阱!
她将油纸和纸片揉成一团,塞进下水道冲走。然后她靠在冰冷的隔间板壁上,大口喘息,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指向明确的警告。
刘师傅留下“勿信林”的警告,却并没有给出新的指示或可信的对象。那么,她现在还能相信谁?周老师?赵副科长?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她走出公共厕所,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厂区的路灯亮起,在她眼中却显得如此昏暗和不怀好意。
她朝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步伐沉重。口袋里的钢笔硌着她,仿佛在提醒她肩负的重量。
红色三角档案袋已经送出,“勿信林”的警告已然收到。两条线索在此刻交汇,却指向了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方向。
下一步,她该如何落子?
信任与怀疑的天平,在她心中剧烈摇摆。
而黑暗中,那双窥视的眼睛,似乎露出了计谋得逞的、冰冷的微笑。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