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怼是在一阵松木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山风呜咽中醒来的。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上脑海——赵卫国绝望的脸,废旧设备区的亡命追逐,接应者染血的衣袖,还有那辆在暗夜中疾驰的吉普车。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因为短暂的失忆和后怕而剧烈跳动。
环顾四周,她还在那间山坳中的林场看守小屋里。炉火依旧燃着,驱散着北国清晨渗入骨髓的寒意。福伯不在屋内,门外传来规律的、劈砍木柴的声响。
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一切显得异常宁静,与昨夜h市厂区那种紧绷、危险的气氛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带着皂角清味的厚重棉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入目是一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辽阔而寂静的山林。银装素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纯粹的白与墨绿的松柏点缀。远处山峦起伏,线条在雪光中显得柔和而模糊。空气清冷得刺肺,却也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
这里就是顾怀远安排的“一号点”?一个远离城市和工厂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一种暂时安全的松弛感,混杂着与外界隔绝的茫然,在她心中交织。账本送出去了,她脱离了最直接的险境,但接下来呢?她需要在这里待多久?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赵卫国、陈明他们是否安然无恙?
“醒了?”福伯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他手里拎着一桶刚劈好的木柴,脸上依旧是那副朴拙无波的表情,“灶上有粥,咸菜在桌上,自己弄。”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对待一个住了很久的、不需要客气的自家人。
“谢谢福伯。”林晓怼低声道谢,自己去灶台边盛了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就着脆生生的腌萝卜,小口吃了起来。粥很暖,胃里有了食物,似乎连带着身体也暖和踏实了一些。
吃完饭,她主动收拾了碗筷,又拿起扫帚想帮忙打扫一下屋子。福伯看了她一眼,没阻止,只是在她试图去够高处蛛网时,闷声说了一句:“不用动,留着。”
林晓怼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里或许需要维持一种“废弃有人气但疏于打理”的表象。她放下扫帚,心里对福伯的身份和这个地方的用途,有了更深的猜测。这里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藏身点。
无所事事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她不能离开小屋周围,没有任何书籍报刊,更没有收音机。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着窗外那片寂寥的雪原,以及偶尔落在院子里啄食的麻雀。
她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和钢笔,坐在炉边,开始整理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关于那条东德自动化生产线的技术细节和故障分析。这是她作为技术员的习惯,也是排遣时间、保持思维活跃的方式。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将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过滤、沉淀,转化为冷静的技术记录和思考。只有在完全不涉及敏感信息的地方,她才会用极其简练的符号,标注下关键的时间节点和人物关联。
写着写着,她的思绪不由得飘远。想起了红星机械厂的车间,想起了周红英他们,想起了父亲沉默却日渐缓和的脸,想起了妹妹林小梅……最后,思绪定格在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却仿佛无处不在的身影上。
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已经收到了账本?那份染血的证据,能否顺利撬开王振山那坚固的堡垒?他……会不会偶尔想起,这个被他安置在北方雪原深处的“青苗”?
一种混合着思念、担忧和淡淡委屈的情绪,如同细微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她知道自己应该信任他的安排,应该耐心等待。但这种完全被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对于习惯了主动争取和解决问题的她来说,是一种陌生的煎熬。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笔帽内侧那个星辰刻痕,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这仿佛是她与那个遥远世界唯一的、无声的连接。
一天,就在这种近乎凝滞的宁静中过去。夜幕再次降临,山里的夜晚比城市更加漆黑,也更加寒冷,只有炉火和那盏煤油灯,守护着这一小片光明。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以几乎相同的方式重复。林晓怼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帮着福伯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大部分时间则用于整理笔记和沉思。她甚至从福伯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学着辨认窗外几种耐寒的树木和鸟雀。
外表看起来,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静默待命”的状态,变得平静而顺从。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焦灼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了下去,如同炉膛里埋着的暗火,等待着某个契机,便会重新燃烧。她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醒来,听着窗外呼啸的山风,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忘在雪原上的石子,孤独而无力。
她渴望知道外面的消息,渴望重新掌握自己的行动,而不是像一个物品一样,被妥善地“保管”在这里。
与此同时,外界的暗流,正以她无法想象的速度涌动着。
h市第一机械厂,在林晓怼“失踪”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掀起了巨大的漩涡。
赵卫国在交出账本的第二天,就被厂保卫科以“需要配合调查生产线技术问题”为由,带离了工作岗位,软禁在了一间空闲的宿舍里。他脸色惨白,精神濒临崩溃,但无论保卫科的人如何旁敲侧击,他都死死咬定自己对林晓怼的失踪一无所知,只是反复念叨着设备故障和技术参数。
王处长和张处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账本的丢失(他们几乎可以肯定与林晓怼有关)像一颗定时炸弹,让他们坐立难安。他们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在h市范围内秘密搜寻林晓怼的下落,却一无所获。那个女人和她拿走的账本,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就在林晓怼失踪的第三天,省工业厅纪检部门的一个低调工作组,以“调研引进设备使用情况”为名,悄然进驻了第一机械厂。带队的是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中年人,他不像其他调研干部那样容易被糊弄,提出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直指生产线停摆的核心和几次异常采购的细节。
王振山在省城接到消息后,气得砸了心爱的紫砂壶。他意识到,对方出手了!而且速度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精准!那个姓顾的,还有那个叫林晓怼的女人,他们拿走的绝不仅仅是一本账本,而是捅破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他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要么找到账本和林晓怼,彻底消灭证据,要么……就必须动用更深的关系,在更高层面将这件事压下去,甚至……反戈一击!
而在考察团内部,气氛也同样微妙。林晓怼的突然“因病提前结束考察”(这是李处长对外的一致口径),引发了各种猜测。陈明在得知消息后,表面震惊,私下里却忧心忡忡。他试图打听更多消息,却被王、张二人严防死守,根本无法接近核心。
他只能将自己之前收集到的、关于几家可疑供应商的零散信息,以及一些不合常理的采购数据,凭借记忆重新整理,小心翼翼地藏好,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能够将它们派上用场的机会。
他也成了被无形目光注视的对象。
南北之间,一场围绕着那份染血账本、牵扯多方势力的无声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棋局上的棋子都在移动,而引发这一切风暴的核心——林晓怼,却被迫滞留在这片与世隔绝的雪原之上,对正在发生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第四天傍晚,福伯外出了一趟,回来时,带回了一些新鲜的土豆和一条冻得硬邦邦的鱼,依旧沉默地准备着晚饭。
吃饭时,他看似随意地,用筷子指了指窗外某个方向,对林晓怼说了一句:“明天,那边道上,可能会有清雪的车过去。”
林晓怼扒饭的动作顿住了,心脏猛地一跳。她抬起头,看向福伯。
福伯却已经低下头,专注地挑着鱼刺,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但林晓怼知道,这不是闲话。这是在告诉她,离开这里的契机,或许就在明天。那条“清雪的车道”,可能就是接应她前往“二号点”的路径。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焦灼和期待,瞬间被点燃。她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要离开了吗?
可是,离开这里,下一个目的地,又是何方?是更安全的地方,还是……另一个未知的漩涡?
她看向窗外,暮色下的雪原,苍茫而神秘。远方的山峦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与危险。
漫长的等待似乎即将结束,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