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星”。
这个代号如同一个冰冷的咒语，自从在那张意外发现的散页上看到后，就深深烙印在林晓怼的脑海里，日夜盘旋。它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笼罩在滨江新城机械配件厂的上空，也笼罩在她的心头。与它关联的“兴华贸易”、性能存疑的“Kt-7”材料、王振山的影子，以及韩师傅那郁结的眉头，都预示着这个项目绝非普通的配套生产任务。
她必须弄清楚“北极星”到底是什么。但作为一个新来的、身份低微的记录员“林芳”，她能接触到的信息层面实在太低。直接打听无异于自曝其短，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只剩下那个因为反对使用Kt-7材料而与人“激烈争吵”的韩师傅。
然而，韩师傅是车间里出了名的闷葫芦，除了必要的技术交流，几乎不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如何接近他，并获得他的信任，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机会出现在一个周末的傍晚。厂里组织员工去江边码头卸一批紧急到货的生产辅料，算是义务劳动，但也算工时。林晓怼也被安排在了名单里。
码头上寒风凛冽，江面泛着铅灰色的冷光。工人们分成几组，喊着号子，将从货船上搬下来的成桶的切削液、包装箱等物资，装上等候的卡车。林晓怼被分在韩师傅那一组，负责传递和码放。
韩师傅干活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卖力，他年纪不小，但力气很大，动作精准，一看就是常年在一线磨练出来的。林晓怼跟在他旁边，也闷头干活，不叫苦不叫累，只是偶尔在传递重物时，会因为“力气不济”而微微踉跄一下，韩师傅会默不作声地搭把手。
休息间隙，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韩师傅独自一人走到江边，望着宽阔的江面和远处影影绰绰的对岸，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林晓怼拿着一瓶热水走了过去，怯生生地递给他：“韩师傅，喝点热水暖暖吧。”
韩师傅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但还是接过了水壶，低声道：“谢谢。”
林晓怼没有立刻离开，也学着他的样子，望着江面，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声感叹：“这江真宽啊……比我们南方的河宽多了。也不知道江对面是哪里……”
韩师傅拧开壶盖，喝了一口热水，没有接话。
林晓怼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带着纯粹好奇、不谙世事的语气，继续说道：“韩师傅，您在厂里这么多年，见过的最难加工的零件是啥样的呀？是不是就是车间里那几台好机器做的‘特殊件’？我看要求可高了，动不动就报废，真可惜。”
她的话题看似自然地引向了“特殊件”，语气里只有年轻女工对“高精尖”事物的单纯好奇，没有任何打探的意味。
韩师傅握着水壶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望着江面，沉默了片刻，才瓮声瓮气地说：“要求高，不一定是好事。”
他的话很少，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林晓怼的心湖。
“为啥呀？”她适时地表现出不解，“要求高不是说明东西重要吗？”
韩师傅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夹杂着无奈、愤懑，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东西重要，更得用对材料，守好工艺。”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情绪，“不然，就不是可惜……是造孽。”
造孽！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林晓怼的心上！她几乎可以肯定，韩师傅指的就是“Kt-7”材料和“北极星”项目！
她强忍住追问的冲动，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茫然：“哦……我不太懂这些，就是觉得废了那么多，挺心疼的。”
韩师傅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水壶还给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茫茫江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这次看似不经意的交谈，虽然没有得到关于“北极星”的直接信息，却让林晓怼确认了几点：韩师傅对“特殊件”使用的材料和工艺极度不满，这种不满源于对产品质量和后果的担忧，而且这种担忧沉重到可以用“造孽”来形容。
“北极星”项目的性质，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带着这个沉重的发现，她更加留意与韩师傅和那几台精密机床相关的一切。她发现，韩师傅每次加工“特殊件”前，都会反复核对图纸和工艺卡，眉头紧锁，下刀时也格外谨慎，甚至有些迟疑。而每次有零件报废，他的脸色都会更加阴沉几分。
几天后，林晓怼在帮忙整理一批技术科下发的、关于新型刀具使用规范的资料时，发现其中夹着一份单独打印的、没有文号和抬头的“注意事项”，内容是关于“Kt-7材料在特定热处理状态下脆性临界点的控制要求”，要求极其严苛，并且注明“仅限北极星项目相关操作人员知悉”。
这份“注意事项”的措辞和那隐秘的标注方式，让林晓怼脊背发凉。这进一步证实了“北极星”项目的敏感性和高风险性。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份“注意事项”的内容牢记于心，然后将其混入其他普通资料中，一起归档。她不能留下任何单独关注此事的痕迹。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调查神不知鬼不觉时，一个无声的警告，悄然而至。
这天晚上，她回到那间阴冷的小旅馆。刚推开房门，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烟草气味，虽然窗户开着通风，但那味道并未完全散去。
她的心猛地一紧！有人进来过！
她迅速反锁房门，拉上窗帘，打开那盏功率很低的昏暗灯泡，仔细检查房间。东西似乎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床铺、桌子、她那个简单的行李包，都保持着原样。
是旅馆服务员打扫？不可能，她交代过不需要打扫。
是错觉？不，那烟草味虽然淡，却真实存在。
她的目光仔细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在靠窗的桌子腿旁边，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属于这里的异物——小半截被踩灭的、某种特定牌子的香烟烟蒂。这种牌子的烟，她在厂里从未见人抽过。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有人进来过，而且刻意掩饰了痕迹，却“无意中”留下了这个烟蒂。这不是入室盗窃，这是一个警告。一个明确无误的警告——我知道你住在这里，我可以随时进来。
是谁？刘建国？王振山的人？还是那个在焦林木屋想要抓她的神秘势力？
他们是在警告她停止调查？还是仅仅在宣示存在感，让她时刻处于恐惧之中？
林晓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脸埋入臂弯。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包裹了她。她就像一只被放在透明玻璃箱里的虫子，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知箱外一直有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想起了那支丢失的、可能已经落在敌人手中的钢笔，想起了顾怀远沉静却遥远的面容，想起了父亲和妹妹……一种深切的孤独和思念，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还能坚持下去吗？这个“林芳”的身份，这个危机四伏的工厂，这个隐藏在迷雾后的“北极星”……她真的能揭开真相，找到回家的路吗？
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衣袖。但她没有让自己沉溺太久。
几分钟后，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湿痕，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然警告已经到来，说明她的方向没有错，她已经触碰到了对方敏感的神经。
他们越是想吓退她，她就越要查下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对面那片一如既往的黑暗。她知道，那双或者那些眼睛，一定还在某个角落里注视着她。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拉严了窗帘。
“北极星”……无论你代表着什么，无论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危险，我都一定会找到你，揭开你神秘的面纱。
这个无声的警告，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只是，前路的凶险，已然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