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国桌上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如同一个无声的魅影,在林晓怼(林芳)的心头盘桓不去。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失去的过去,又像一扇虚掩的门,背后可能隐藏着关乎现在的秘密。她无法确定那是否是顾怀远送给她的同款,但这种巧合本身,就足以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又加了一道沉重的锁。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更加谨慎。记录工作一丝不苟,与孙姐和其他工人的交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热络引人注意,也不至于显得孤僻不合群。她将“林芳”这个角色演绎得愈发自然,那个来自南方、有些怯生、勤恳努力的知青形象,逐渐在车间里立住了脚。
然而,她对那几台隔离机床和“特殊件”的关注,却并未停止,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处。她利用记录员身份的便利,更加留意与“Kt-7”材料相关的所有单据流转,以及那几位操作老师傅的工作习惯和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
她发现,负责那几台精密机床的,主要是两位老师傅,一个姓韩,一个姓郑。韩师傅沉默寡言,技术精湛,但眉宇间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郑师傅则相对活络些,偶尔会和相熟的工人抱怨几句“这鬼材料难伺候”、“公差要求太变态”。
这天,林晓怼在核对一批“特殊件”的报废单时,发现韩师傅操作的那台瑞士进口精密铣床,连续报废了三个关键部件,报废原因依旧标注着“材质内部缺陷(Kt-7)”。但细心的她发现,这三个部件的报废位置,都集中在同一个加工阶段的同一个受力点上。
这不太像单纯的材质问题,更像是……加工参数或刀具选择不当导致的应力集中?
这个念头一起,属于技术员的本能几乎要压过“林芳”的伪装。她很想立刻去查看那台铣床的加工记录和刀具更换记录,甚至想和韩师傅探讨一下可能的改进方案。
但她不能。她现在只是记录员“林芳”,一个高中毕业的知青,不应该具备如此专业的技术洞察力。
她强行压下内心的冲动,只是将这份异常的报废单和数据,用更隐蔽的符号记录在了自己的深蓝色笔记本上。然后,她像往常一样,将整理好的报表送往各相关部门签核。
当她将一份需要技术科确认的物料消耗汇总表再次送到刘建国办公室时,发现刘建国不在,而那位小王科员正满头大汗地趴在一张空桌子上,对着一堆复杂的零件图纸和一本《机械设计手册》抓耳挠腮,嘴里念念有词:“……这个配合公差……到底该怎么标啊……科长催着要……”
林晓怼放下报表,正准备离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小王面前那张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图纸。那是一个结构并不算复杂的传动轴支座,但标注的尺寸公差和形位公差要求极高,显然是用于精密设备。
小王显然遇到了瓶颈,几个关键位置的公差标注相互矛盾,要么无法装配,要么达不到设计要求。
林晓怼的脚步顿住了。这是一个机会吗?一个既不暴露自己真实水平,又能合理接近技术科核心区域的机会?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转过身,用“林芳”那种略带怯懦和不确定的语气,小声开口道:“王……王同志,我……我好像看你这个地方……这个轴孔和端面的垂直度……和它本身的圆柱度要求……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她伸手指着图纸上一个被反复涂抹的位置,眼神里带着纯粹旁观者的疑惑。
小王正焦头烂额,闻言愣了一下,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皱着眉头研究了半天,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哎呀!对啊!这里光顾着标严了,没考虑工艺基准统一!垂直度应该以轴线为基准,不能和圆柱度混在一起要求!不然加工根本实现不了!”
他如同醍醐灌顶,兴奋地抓起铅笔修改起来,一边改一边对林晓怼说道:“林芳同志,可以啊!你这眼睛挺毒!虽然不懂技术,但这观察力不错!”
林晓怼连忙摆手,脸上露出被夸奖后不好意思的红晕:“没有没有,我就是瞎看的,感觉那里画得乱七八糟的……”
“瞎看都能看出门道,说明你有天赋!”小王修改完图纸,心情大好,看林晓怼也顺眼了许多,“比我们科里某些混日子的强多了!”
这时,刘建国拿着文件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小王兴奋的样子和林晓怼站在一旁,眉头微蹙:“吵吵什么?”
小王赶紧站起来,献宝似的把修改好的图纸拿给刘建国看:“科长,刚才我这个公差标注卡住了,多亏林芳同志提醒了我一下,她虽然不懂,但观察力真好,一眼就看出我基准搞混了!”
刘建国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修改后的标注,又抬眼看向林晓怼,镜片后的目光深沉难辨:“你看出他基准错了?”
林晓怼心里一紧,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我……我就是觉得那里标得有点乱,猜的……我不懂这些……”
刘建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压得林晓怼几乎要喘不过气。办公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间噪音。
几秒钟后,刘建国才移开目光,将图纸还给小王,语气平淡无波:“修改得可以。图纸尽快完成。”他又转向林晓怼,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记录工作做得不错,继续保持。”
“是,表舅……刘科长。”林晓怼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应道。
“去吧。”刘建国挥了挥手。
林晓怼如蒙大赦,快步离开了技术科办公室。直到走出那栋红砖楼,被冰冷的江风一吹,她才感觉后背一片冰凉,早已被冷汗浸湿。
刚才的冒险,是福是祸?刘建国那深沉的目光,到底看出了什么?
她不知道。但她能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变化,似乎正在发生。
果然,第二天上午,孙姐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小林子,刘科长刚让小王过来传话,说以后技术科一些不涉密的、需要誊抄整理的技术资料和旧图纸,可以交给你帮忙处理,说你心细,字也写得整齐。这可是个好机会啊!能接触到技术的东西!”
林晓怼心中一震!帮忙整理技术资料?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记录员的分内工作!刘建国这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觉得她“心细”、“有天赋”?还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试探?想看看她这个“林芳”的底细到底有多深?
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一个她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的机会。这意味着,她可以更合法、更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个工厂的技术核心区域,或许能从中找到更多关于“特殊件”、“Kt-7”乃至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的线索。
“真的吗?谢谢孙姐告诉我。”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丝惶恐,“我怕我做不好……”
“有啥做不好的!不就是抄抄写写嘛!总比天天对着这些枯燥的数字强!”孙姐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干,说不定以后还能调去技术科当个文书呢!”
林晓怼腼腆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下午,小王果然抱来了一摞过期的技术通知和部分需要重新归档的旧图纸,放在了记录台的角落:“林芳同志,这些就麻烦你了,不着急,有空整理就行,主要是归类清晰,字迹工整。”
“好的,王同志,我会尽力的。”林晓怼看着那摞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气息的资料,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这看似简单的工作,却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迷雾深处的门。门后是机遇,还是更危险的陷阱?
她伸出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泛黄的技术通知,指尖微微颤抖。
窗外,滨江新城的天空,依旧阴沉。而在这间嘈杂车间的角落里,“林芳”的舞台,似乎正在悄然扩大。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低头开始认真誊写第一行字的时候,二楼技术科办公室的窗户后面,刘建国正端着茶杯,目光穿透玻璃,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眼神复杂,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