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听得女子自报姓氏为“拓跋”,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了然,他拱手笑道:“原来是拓跋姑娘,失敬。在北魏之地,此姓可是贵胄之尊,令尊大人想必身份不凡。”
拓跋明珠却并未因此显露出多少骄矜之色,反而眨了眨眼,带着几分狡黠反将一军:“谢郎君何必自谦?你姓谢,这天下间,谁人不知陈郡谢氏之名冠绝南朝?郎君气度卓然,身手不凡,莫非是……从江左刘宋而来?”她话语中带着试探,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南北对峙,虽时有往来,但身份敏感者仍需谨慎。
谢珩心中暗赞此女机敏,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赧然与坦诚,连忙摆手道:“明珠姑娘误会了。谢某祖上确与陈郡有些渊源,但年代久远,早已是旁支的旁支,族谱难寻,与那乌衣巷口的繁华早已无甚干系。不过是顶着个虚名,浪迹天涯罢了。”他语气恳切,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家道中落、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谢氏远亲,这既能解释他的姓氏与气度,又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潜在的风险。
听他如此说,拓跋明珠脸上的审视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理解,她爽朗一笑,带着几分同病相怜般的感慨:“原来谢郎君亦是如此。不瞒你说,我这‘拓跋’之姓,听着显赫,但在平城,姓拓跋的宗室、远亲、乃至早年归附的部族首领后裔,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若非最核心的那几支,也不过是名头响亮些罢了。”她言语间并无多少失落,反而有种卸下包袱的轻松,显然对此身份认知十分清晰且坦然。
这番坦诚的交流,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拓跋明珠便热情地邀请道:“谢郎君既是为求神兵而来,又于我有援手之恩,若不嫌弃,便随我回府一趟。我家倒也养着几位手艺还过得去的工匠,或许能看看他们能否达到郎君的要求。”
谢珩正愁无处着手,闻言自是应允:“如此,便叨扰姑娘了。”
两人并肩而行,拓跋明珠牵着那匹已然温顺的枣红马“赤焰”。穿过几条繁华的街市,越往里走,环境越发清幽,道路也更为规整。不多时,眼前出现一片高墙环绕的府邸。虽不及南朝世家那般追求亭台楼阁的极致雅致,却自有一股北地贵族的雄浑气派。府门开阔,以厚重的榆木制成,其上铆钉硕大,门楣之上并无过多雕饰,仅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书着“敕造安北将军府”几个遒劲的大字,透着一股沙场征伐的肃杀之气。门旁立着两名按刀而立的护卫,身形魁梧,目光锐利,见到拓跋明珠,皆躬身行礼,口称“小姐”,对同行的谢珩则投来审视的目光,见明珠并无表示,便又恢复了目不斜视的姿态。
进入府内,景象又与门外不同。庭院极为开阔,地面以青石板铺就,两侧并非种植奇花异草,而是摆放着石锁、箭靶、兵器架等物,俨然一个小型的演武场。远处的主体建筑虽也是飞檐斗拱,但线条更为粗犷有力,墙体厚实,窗户高而窄,显然更注重实用与防御。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马匹和隐隐的檀香混合的气息。
拓跋明珠并未引谢珩去往正堂,而是径直穿过一道侧门,绕到府邸的后院区域。这里的环境相对杂乱一些,靠近后墙处,有几间明显加高加固、屋顶开有多个烟囱的屋舍,尚未走近,便能感受到一股热浪和听到隐约的叮当锻打之声,显然这里便是府中匠作之所。
明珠示意谢珩稍候,自己走进其中最大的一间工坊。片刻后,她领着一位约莫五十余岁、肤色黝黑、手掌粗大布满老茧、眼神却异常沉静锐利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穿着一身耐脏的深色短褐,腰间系着皮裙,虽衣着朴素,但行走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显然是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师傅。
“胡师傅,这位是谢珩谢郎君,于我有恩。他想求一件兵刃,要求……颇为特殊,您给看看。”拓跋明珠介绍道。
胡师傅目光落在谢珩身上,平静地行了一礼,并无太多言语:“谢郎君。”
谢珩还礼,也不多客套,直接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图纸。这图纸并非寻常帛纸,而是他以仙力凝练过的一种特殊材质,轻薄而坚韧,其上以极为精准的笔触勾勒出一柄战刀的图形。此刀形制古朴,与当世流行的环首刀、弯刀皆有不同,刀身修长,略带弧度,刀镡(护手)简洁,刀柄较长,可双手持握,整体线条流畅而充满一种内敛的杀戮美感,细节处标注着许多看似寻常、实则暗含天地至理的角度与比例。这正是他依据白起断刃残留的气息以及风华录中的模糊记载,还原出的那柄崩断兵刃的原貌!他并未言明此刀来历。
“老师傅请看,谢某欲求此刀。”谢珩将图纸递上。
胡师傅起初神色平静,但当他接过图纸,目光落在其上时,那双沉稳如古井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抚过图纸上的线条,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反复看了数遍,猛地抬头看向谢珩,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震撼:
“这…这形制…这气韵…郎君从何处得来此图?!这绝非当世之刀!观其古意,蕴藏的乃是尸山血海、斩将擎旗的无边煞气!若老夫所料不差,这…这莫非是…是古之杀神,武安君白起所用之战刃图谱?!”
他竟是凭借一张图纸,一眼便道破了此刀的来历!这份眼力与对兵器历史的深刻理解,让谢珩心中也是一震,暗道果然找对人了。一旁的拓跋明珠也听得睁大了美眸,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珩,又看看那图纸,显然“白起”这个名字,即便在北魏,也拥有着足够的震撼力。
谢珩心中虽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道:“老师傅好眼力。此刀形制,确为谢某偶然所得,心向往之。不知老师傅可能仿制?”
胡师傅激动得脸色潮红,捧着图纸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连连道:“能见如此神兵图谱,老夫此生无憾矣!仿制…仿制…”他沉吟片刻,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一种顶尖匠人遇到终极挑战时的兴奋,“形或可仿,但其神…难!难!难!非绝世宝材与鬼神莫测的锻造之术不可!”
谢珩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微微一笑,又从容地从袖中(实则是储物法器)取出了另外几张图纸,上面描绘的或是长剑,或是长戟,形制各异,但无一不散发着古老而强大的气息,显然也都非寻常之物。“老师傅请看,此外,还有这几样。”
胡师傅接过,每看一张,呼吸便急促一分,到最后,他的手已经抖得几乎拿不住图纸,看向谢珩的目光充满了惊骇与探究。这些图纸上的兵刃,任何一件流传出去,都足以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材料之事,老师傅不必忧心,由谢某一力承担。”谢珩说着,在胡师傅和拓跋明珠惊愕的目光中,取出一块约莫婴儿头颅大小、通体黝黑、表面布满了奇异孔洞与流纹、散发着幽幽寒气的金属。此物一出,周遭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工坊内的炉火都为之黯然一瞬。
“这…这是?!”胡师傅扑上前,双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又怕亵渎了这神物,“天外流星陨铁!而且…如此纯净,如此巨大!老夫…老夫一生也只见过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被家主珍藏如命…这…”
拓跋明珠也掩住了朱唇,美眸中异彩连连,她绕着这块陨铁看了又看,惊叹道:“谢郎君,你这…陈郡谢氏的本家,恐怕也拿不出如此多的天外陨铁吧?你当真是倾尽所有了?”她半是玩笑半是震惊地问道。
谢珩神色“黯然”,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顺着她的话叹道:“不瞒姑娘,此乃谢某家族数代积累,亦是谢某全部的身家了。只为求得神兵,搏一个前程。”
胡师傅已然完全沉浸在见到绝世材料的狂热之中,他抚摸着那块冰冷的陨铁,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喃喃道:“有此神料,再辅以其他几种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为引,或可一试…或可一试重现图纸上神兵之威!只是…”他抬起头,面色凝重,“如此多的神兵,工序极其繁复,需反复锻打、淬火、研磨,耗时长久,即便日夜不休,恐怕也需…小半年的功夫。”
“小半年…”谢珩略一沉吟,忘川时间流速不同,此地半年,于忘川或许只是数日,他完全等得起。遂点头道:“无妨,这点时间,谢某等得。一切便有劳胡师傅了。”
事情谈妥,胡师傅迫不及待地捧着图纸和那块陨铁,如同捧着身家性命般,小心翼翼、步履蹒跚却又精神亢奋地返回了工坊深处,显然立刻就要开始前期的准备工作。
拓跋明珠看着谢珩,眼中好奇之色更浓。她想了想,问道:“谢郎君,这兵刃锻造需耗时许久,你在这平城,可有落脚之处?接下来有何打算?”
谢珩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摇头道:“初来乍到,尚无定所。原本打算先寻兵刃,再图其他,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拓跋明珠闻言,嫣然一笑,带着北地女子特有的爽快与热情:“既然如此,谢郎君若是不嫌弃,便暂住在我这府中如何?我父亲近日忙于军务,时常不在府中,府内空房甚多。你于我有恩,又是我邀请胡师傅为你锻造兵刃,住在此处也方便随时了解进度。我自会去向父亲说明情况。”
这邀请正中谢珩下怀。他略作“犹豫”,便拱手诚恳道:“如此…便厚颜叨扰姑娘了。多谢明珠姑娘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