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离开桃源居偏殿,并未走远,他心知杨玉环此刻心绪定然难平。果然,当他再次踱步至长恨阁外时,发现阁门并未紧闭,杨玉环正倚门而立,望着忘川亘古不变的天空怔怔出神。她脸上的泪痕已干,但眉宇间那抹复杂的怅惘却未完全消散。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神,见是谢珩,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使君去而复返……可是,可是那位……来了?” 她的话语有些迟疑,带着某种既期盼又畏惧的复杂情绪,“方才……妾身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极为熟悉,却又令人心头发紧的气息。”
谢珩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了然。同处忘川,气息交感,尤其是李隆基与杨玉环这般曾羁绊极深之人,彼此感应实属正常。他点了点头,语气平和:“不错,唐玄宗李隆基,已然降临忘川。与他同来的,还有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
杨玉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门框,指节微微泛白。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他如今是何模样?”
“他选择了自己年轻时的形貌。”谢珩如实相告。
杨玉环闻言,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有追忆,有痛楚,也有一丝了然的悲哀。她太了解李隆基了,那个曾与她共谱《霓裳羽衣曲》、精通音律、意气风发的三郎,选择以盛年姿态降临这超脱之地,其中心思,不言而喻。
“使君……”她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迷茫与求助,“若妾身……若妾身不去见他,在这忘川之地,被他察觉踪迹的可能性……有多大?”
谢珩轻轻摇头,目光扫过长恨阁内那架崭新的箜篌,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现实:“娘娘,此地虽广袤,但名士之间往来交流乃是常事。长恨阁乐声起时,音传四方。陛下亦深谙音律,对《霓裳》之曲更是熟悉。你二人,迟早会相见。避,绝非长久之计。”
杨玉环闭上了眼睛,长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挣扎。良久,她终是缓缓睁开眼,眼中多了一丝决然,却也带着深深的疲惫:“使君所言甚是……是福是劫,终究要面对。既然如此……便有劳使君,带妾身……再去见他一面吧。”
“好。”谢珩颔首。
二人再次来到桃源居前厅。偏殿之内,墨羽正摊开忘川布局图,为三位新来的名士介绍可供选择的居所。太平公主双臂环抱,神色依旧冷冽,不时用挑剔的目光扫过图上的标注;上官婉儿则安静地站在一旁,认真聆听;而李隆基,依旧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怔怔地望着窗外,对墨羽的介绍充耳不闻。
见李隆基如此,太平公主眉头一拧,似乎又要发作,却被身旁的上官婉儿轻轻拉住衣袖,低声劝道:“公主,且看使君安排。”
恰在此时,谢珩与杨玉环步入前厅。
他们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皆是面露讶异,显然认出了这位曾名动天下的贵妃。而一直神游天外的李隆基,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穿越了空间的阻隔,直直地落在了杨玉环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李隆基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眸子,骤然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如同死灰复燃。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脚步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却又猛地顿住。他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她,眼中情绪翻江倒海,有狂喜,有愧疚,有追悔,有痛楚……最终,全都化作了无声的凝噎。
谢珩站在一旁,静观其变。他心中明了,李隆基选择以年轻俊朗的容貌降临,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存着一丝渺茫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盼?期盼着或许在这超脱轮回之地,能弥补些许生前的憾恨,能再见一眼那个他亲手推向死亡深渊、却又终生念念不忘的妃子。如今,这近乎不可能的再会竟成现实,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杨玉环同样怔在原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属于盛年李隆基的英俊面庞,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爱过,怨过,恨过,最终马嵬坡下三尺白绫,一切成空。如今再见,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
良久,还是杨玉环先开了口,她微微敛衽,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又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妾身杨玉环,见过陛下。”
这一声“陛下”,如同冰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李隆基。他看着她眼中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与疏远,心中剧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抖的呼唤:“玉……玉环……真的是你……我……朕……” 他语无伦次,想上前,却又不敢,那份小心翼翼的姿态,与他帝王的身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珩知道,此刻任何外人在场,于他们而言都是负担。他适时地转向一旁同样被这重逢场景所震,神色复杂的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温言道:“太平公主,上官才人,此地留予他们叙话吧。谢某带二位去看看其他景致,如何?”
太平公主从复杂的情绪中回过神,看了看那边相对无言的两人,又看了看谢珩,冷哼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上官婉儿则乖巧地点了点头。
谢珩引着二人离开桃源居,来到忘川河畔一处较为开阔的草地。或许是忘川独特的法则影响,也或许是她们潜意识里想要抛却前尘沉重的枷锁,在行走过程中,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的身形竟开始逐渐缩小、变化!
待走到草地中央时,原本雍容华贵、眉目凌厉的太平公主,已变成了一个约莫七八岁女童的模样,穿着一身按比例缩小的鹅黄色宫裙,梳着双丫髻,虽然小脸上仍带着几分属于太平公主的傲气与不耐烦,但那份成年人的深沉怨怼却淡化了许多,反而添了几分孩童的娇憨。而上官婉儿也同步缩小,成了一个同样年纪的粉裙小姑娘,眉眼间的聪慧依旧,却更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灵动与好奇。
太平公主(孩童版)低头看了看自己变小了的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竟然没有太过惊讶或恼怒,反而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般,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抬头看向谢珩,那双变得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少了之前的戾气,多了几分属于孩童的直接:“喂,谢使君,忘川这地方,有蹴鞠吗?”
这话题转得突兀,却恰好打破了因身形变化而带来的微妙气氛。
谢珩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却依旧带着点小霸道的“小太平”,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此地尚无现成的蹴鞠。不过……”
他话未说完,小太平就撇了撇嘴:“真没劲!在宫里时,他们总说蹴鞠不是公主该玩的,没意思透了!”
一旁的小婉儿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公主,既然没有,就算了吧……”
谢珩却继续道:“……不过,忘川有千工苑,囊括世间百工技艺。二位若是有兴致,可以去往千工苑,那里的匠人或许可以教导你们,如何亲手制作一个蹴鞠。自己做的,玩起来想必另有一番趣味。”
“自己做?”小太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份属于孩子的、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与征服欲被彻底点燃,“听起来倒有点意思!婉儿,我们去做蹴鞠!”她一把拉住小婉儿的手,也顾不上再理会谢珩,兴致勃勃地就要往千工苑的方向跑。
小婉儿被她拉着,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谢珩一眼,还是顺从地跟着跑了。
谢珩看着两个小女孩跑远的背影,消失在忘川特有的微紫色天光与摇曳的花影中,心中莞尔。或许,这孩童之态,对于曾深陷权力漩涡、饱经爱恨折磨的她们而言,正是一种难得的解脱与新生。以一颗纯真的童心,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去体验那些曾被身份地位所束缚的简单快乐,未尝不是忘川给予她们的另一种慈悲。
他回头望了一眼桃源居的方向,那里,一段跨越了生死的对话,想必仍在继续。而这边,新的故事,似乎也正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