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安宫的寂静，像一池深不见底的寒潭。
太后那句“救他”，言犹在耳，带着一个帝国最后的、沉重的托付。
林若微站在龙床边，殿内的烛火将她疲惫的影子在墙上撕扯、揉碎，仿佛是她内心挣扎的具象。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规律地跳动，像一台精密的计时器，在为皇帝的生命倒数。
她伸出手，搭在了皇帝的手腕上。
那皮肤，干枯而冰冷，像一张被反复揉搓过的旧纸，毫无生气。脉象，更是如游丝一般，若有若无，在指尖下微弱地颤动，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她闭上了眼睛。
世界在她的感知中，再次变得纯粹。
她能“看”到，皇帝的体内，早已不是一幅健康的脏腑图。那是一片被毒素侵蚀的、荒芜的土地。那名为“腐心散”的毒，像无数条细密的树根，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他的心脉、肝胆之上，与他的气血、他的生机，紧紧地长在了一起。
强行拔除？
不行。
那就像从一块盐碱地里硬生生拔出与土地融为一体的杂草，拔出的同时，会带走大半的土壤，让本就贫瘠的土地，彻底沦为死地。
皇帝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任何一场“战争”了。
林若微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她转过身，面向太后。
“太后，”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皇上体内的毒素，已经与他的五脏六腑、气血经脉融为一体。常规的汤药、针灸，已经无法将它们分离。强行解毒，只会加速他的衰亡。”
太后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她端坐在椅子上，花白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扶手的雕花里，却浑然不觉。
“那……那便如何是好？”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若微的目光，扫过殿内那些象征着生机的名贵药材，最后，落回了自己身上。
“既然毒已经与生命融为一体，那么，想要引出毒，就必须用一个更强大、更具吸引力的‘生命’来做诱饵。”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湖面下，艰难地凿出来的。
“臣媳……有一个方案。名为‘以身为引’。”
“以身为引？”太后蹙起眉头，这个闻所未闻的词，让她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是。”林若微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臣媳的身体，年轻，气血旺盛。更重要的是，臣媳刚刚亲身引动过此毒，我的身体，对它已经有了‘记忆’。”
她抬起自己的左臂，那里，皮肤光洁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可以将皇上体内的毒，引到我的身上。让我的身体，成为战场。让我的气血，成为诱饵。将那些盘踞在他龙脉里的毒根，一根一根地，吸出来。”
“胡闹！”
一声暴喝，如同一道惊雷，在殿门口炸响。
林若微和太后同时回头，只见萧绝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一直站在殿外的阴影里，将里面的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怒与苍白。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林若微从未见过的、近乎失控的恐惧。
“林若微！你疯了！”他几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以身为引？那不是引毒，那是送死！那毒连一个壮年男子的龙体都扛不住，你想用你这副身子去硬扛？！”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爷，您冷静！”林若微被他抓得生疼，却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是唯一的办法。”
“唯一的办法？”萧绝的眼眶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我不管！我不要什么唯一的办法！我只要你活着！你听见没有？我只要你活着！”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态，如此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内心，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
他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靖王，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他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心爱之人的男人。
太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了起来。她看着自己那个向来沉稳坚毅的儿子，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抓着林若微。
她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王爷，”林若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您忘了我的身份吗？”
她看着萧绝赤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一名医生。”
“医生的使命，不是在安全的地方，开出最稳妥的药方。而是在悬崖边上，把那个快要掉下去的人，拉回来。”
“如果拉他的代价，是我自己也要站到悬崖边上，那我就站上去。”
“如果……我必须跳下去，用我的身体，给他垫一个落脚点，那我就跳下去。”
“这，就是我的道。”
她的声音，像清泉，流过萧绝那片被怒火烧焦的心田。他抓着她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那股疯狂的力道，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松懈了。
他知道，他劝不动她。
当一个人，将一件事视为自己的“道”时，任何情感上的捆绑，都是徒劳的。
“可是……”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那太疼了……”
他想起了她手臂上那道狰狞的黑线，想起了她那时苍白的脸。将那样的痛苦，放大十倍，百倍，遍布全身……他不敢想。
“疼，是医生最好的麻药。”林若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坚定的笑意，“王爷，您曾对我说，我的命，我的江山，都交给你了。”
她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
“现在，轮到我了。”
“王爷，你为我顶住天，我负责救人。”
“你……要接好了。”
她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萧绝的心，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蕴藏着怎样一颗强大而坚韧的灵魂。
他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退后一步，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转过身，背对着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压抑着所有情感的语气，对太后说：
“母后，一切……便由她吧。”
然后，他一步一步，走出了乾安宫，走进了那片无边的夜色里。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太后看着林若微，这个比她儿子更决绝、更勇敢的女子，眼中最后些许疑虑，也化为了深深的、混杂着心疼与敬佩的叹息。
“好孩子……”她走上前，轻轻握住林若微冰凉的手，“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哀家，便是你的后盾。”
林若微点了点头。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一个人。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王朝。
而她的前方，是一场与死神的、最孤独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