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雨，来得总是又急又猛，像是天上破了个大口子，银河倾泻，没完没了。
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天色却阴沉得如同深夜。市中心，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灰黑色的雨幕中若隐若现，玻璃幕墙失去了平日的流光溢彩，只剩下冰冷和压抑。街道上早已乱成一团，拥堵的汽车鸣笛声被巨大的雨声吞没，浑浊的积水疯狂上涨，漫过马路牙子，涌向人行道，几乎要成为一条湍急的河流。
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里，林宸正对着一份结案报告蹙眉。窗外一声炸雷，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混沌的世界，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刷着玻璃，几乎看不清对面的楼房。
“我滴个乖乖，这雨也太邪乎了！”张猛刚出外勤回来，浑身湿透，警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壮实的肌肉线条。他一边拿着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咋咋呼呼地嚷嚷，“外面都快能划船了！好几条主干道都淹了，车根本动不了。”
正在电脑前忙碌的赵思妍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淡淡地回了一句：“气象台发布了红色暴雨预警和城市内涝预警。根据雷达回波，这场强降雨至少还要持续三到四个小时。”
苏晓雯小跑着给张猛递过去一杯热水，脸上带着担忧：“张哥，你快擦干，别感冒了。这天气太吓人了，我刚刚看新闻，说地铁有几个站都进水停运了。”
支队长陈建国端着搪瓷茶杯从里间走出来，眉头紧锁地看着窗外：“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都注意点安全，非必要不出外勤。手头没事的都早点回去……”他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灯光突然猛地闪烁了两下，然后“啪”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整个办公室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和少数几台不间断电源支持的显示器还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停电了？”黑暗中，有人喊了一声。
“备用电源呢？”陈队长的声音沉稳地响起。
几秒钟后，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亮起，勉强照亮了走廊和部分办公区域，但主要的照明和电脑设备都瘫痪了。窗外，原本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大片大片地熄灭，整座城市仿佛被这场暴雨按下了静音和黑屏键。
“看来是大规模停电。”林宸的声音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波及范围不小。”
赵思妍尝试重启电脑，但失败了：“主电和备用电路可能都出了故障。市政电网的压力太大了。”
就在这时，陈建国队长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在这突然的寂静和昏暗里，铃声显得格外刺耳。他迅速接起电话：“是我，陈建国……什么？哪里？……云端大厦？……多少人？……电梯都停了？安全门也打不开？！……知道了！保持联系，我们立刻想办法过去！”
挂断电话，陈队的脸色在应急灯下显得异常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出事了。”陈建国沉声说，言简意赅，“云端大厦，就是市中心那栋新盖的智能玻璃幕墙大楼，刚投入使用没多久那个。主电源和备用发电机疑似都因进水故障，彻底停电。所有电梯停运，更麻烦的是，他们那套高科技安防系统，断电后自动锁死了大部分安全通道的门禁。”
张猛瞪大了眼睛：“全锁死了？那里面的人怎么出来？”
“理论上，高层有机械手动开启的备用逃生门，但目前反馈的消息是，可能因为断电和系统错误，有几处关键通道的门无法正常手动开启。”陈建国语速很快，“大厦物业报告，目前已知至少有三十多人被困在大厦高层，具体人数可能更多，主要集中在25层到35层的几家公司和会所。大厦底层入口虽然没被水完全淹没，但也情况不妙。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人，很难进去，里面的人，绝对出不来。”
“暴风雪山庄……”林宸几乎是下意识地低语了一句。
“什么庄？”张猛没听清。
“一个经典的推理小说模式。”林宸解释道，“指一群人因外界原因被困在一个封闭空间内，然后发生命案。现在，云端大厦就是那个‘山庄’。”
苏晓雯闻言，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林宸，你别吓人，只是停电被困而已……”
赵思妍推了推眼镜，屏幕的微光反射在她镜片上：“根据云端大厦公开的设计方案和智能系统说明，它在极端情况下确实存在这种‘过度防护’的风险。理论上，它现在就是一座高度超过一百五十米的‘钢铁孤岛’。”
陈建国一拳砸在桌子上：“不管是不是孤岛，里面困着几十号老百姓！消防和电力抢险已经往那边赶了，但路况太差，大型设备到位需要时间。上级命令我们立刻组织先遣小组，尽可能靠近大厦，了解内部情况，稳定被困人员情绪，预防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林宸，张猛，你们两个准备一下，跟我走！思妍，晓雯，你们留守，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尽可能搜集云端大厦的结构图、安保系统资料、内部公司人员信息，保持通讯畅通！”
“是！”几人齐声应道。
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砸在窗上噼啪作响。林宸走到窗边，望向暴雨中那座若隐若现的黑色巨塔——云端大厦。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他的心头。封闭的空间，焦躁的人群，无法预测的停电时长，以及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矛盾和秘密……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犯罪的温床。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跟上陈建国和张猛的脚步。警车刺眼的红蓝光芒划破昏暗的雨幕，引擎轰鸣着，艰难地冲向那片已然成型的水乡泽国，冲向那座寂静而危机四伏的钢铁森林。
通往市中心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警车像一艘颠簸的小船，在浑浊的积水中艰难前行。水流猛烈地冲击着车门，不时能看到抛锚的车辆被困在路中央，车主无奈地站在高处等待救援。交通早已瘫痪，警笛声在巨大的雨声中也显得有气无力。
张猛死死把着方向盘，嘴里不停念叨：“这鬼天气，真是见了鬼了！”
陈建国坐在副驾，不停地通过电台了解最新情况和调度指令。林宸坐在后座，沉默地看着窗外末日般的景象，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云端大厦，市中心的新地标，以超前的智能化和安全性为卖点。全楼采用智能玻璃幕墙，可根据光线自动调节透光度，内部搭载了最先进的物联网系统，灯光、空调、安防、门禁全部由中央电脑控制。据说为了保证绝对安全，其安防系统在设计时考虑了大量极端情况，但却偏偏可能忽略了城市内涝导致主备电源同时长时间失效的这种“低级”错误。
绝对的科技，带来了绝对的掌控，但也可能在瞬间转化为绝对的囚笼。
将近一小时后，他们才勉强抵达距离云端大厦最近的一个路口。再往前，积水太深，车辆已经无法通行。三人穿上雨衣，蹚着几乎齐腰深冰冷刺骨的积水，艰难地向大厦入口靠近。
大厦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名先期到达的派出所民警和物业人员正穿着雨衣，焦急地等待着。大厦底层玻璃门外，沙袋勉强垒起了一道矮墙，阻挡着不断试图涌入的积水。里面透出应急灯昏暗的光线和晃动的人影。
“陈队！你们可算来了！”一个穿着物业经理制服、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我是物业经理王斌。这……这可怎么办啊！”
“里面情况怎么样？”陈建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问道。
“乱！乱套了！”王斌经理语无伦次，“停电之后，电梯就卡住了，我们联系上了部分电梯里的人，他们暂时安全，但吓得不轻。最麻烦的是安全通道！大部分防火门因为断电，电子锁死，机械备份好像也因为系统冲突或者安装问题，打不开！我们的人试了好几个地方都不行！现在只有低区几层的人通过少数能打开的通道疏散下来，25层以上，完全成了孤岛！电话信号断断续续，我们只能通过内部局域网的对讲系统和部分员工的手机取得联系。”
“大概有多少人被困在上面？”林宸追问。
“初步统计，至少三十五人！主要集中在28层的‘天际律师事务所’、30层的‘星耀娱乐经纪公司’、还有35层的‘云顶餐厅’。”王斌翻着一个湿漉漉的笔记本，“律所好像在加班，有十几个人。娱乐公司人不多，但好像有个小明星在拍宣传照。餐厅里主要是员工和几名客人。”
“有没有人员受伤或者突发疾病的情况？”陈建国考虑得很周全。
“目前还没有接到这类报告，主要是恐慌和焦虑。”王斌回答，“但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电梯里还困着人呢！”
正说着，一个民警跑过来：“陈队，消防和电力的兄弟到了，但水太深，他们的高架车和发电车一时靠不过来，正在想办法！”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救援被暴雨死死拖住了脚步。
“我们必须和上面的人建立更稳定的联系，掌握实时情况。”林宸冷静地分析，“王经理，内部对讲系统覆盖范围怎么样？信号清晰吗？”
“覆盖没问题，每层楼、每个关键区域都有终端。但现在只能用电池供电，信号不太稳定，杂音很大。”
“带我们去中控室。”陈建国果断下令。
大厦一层的中控室同样只有应急照明。巨大的监控屏幕墙一片漆黑，只有少数几个屏幕还亮着雪花或是静止的无效画面。几个技术人员正焦头烂额地尝试重启部分系统。
林宸的目光扫过控制台。这里就是整座大厦的大脑，如今却陷入了沉睡。
一名技术人员沮丧地汇报：“不行，陈队。主电源进水短路，备用发电机房地势更低，估计也淹了，启动不了。核心系统无法重启，门禁强制解锁需要更高权限和电力支持，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内部对讲系统的一个频道突然传来嘶嘶啦啦的电流声，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带着哭腔、极度惊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救命……有没有人听到……30楼……星耀公司……灯……灯刚才又闪了……我好像……我好像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声音……像……像是有人在哭？还是……还是什么别的？……我好怕……有没有人啊……”
声音突然中断，只剩下令人不安的电流噪音。
中控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窗外的雨水更加冰冷。
张猛咽了口唾沫：“哭？什么哭？她是不是吓坏了听错了？”
苏晓雯的声音从陈队长的对讲机里传来，她显然也通过留守分局监听到这段通讯：“陈队，林宸，我刚查了星耀娱乐公司的一些基础信息……他们公司最近好像……不太太平，有几个合约纠纷闹得挺大……”
林宸的眉头紧紧皱起。奇怪的声音？是风雨声？是建筑结构因为停电和暴雨产生的应力声响？是被困人员情绪崩溃产生的幻听？还是……真的有什么别的东西，潜伏在这座黑暗的、与世隔绝的钢铁巨塔之中？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一片漆黑的监控屏幕墙。这座“暴风雪山庄”，不仅囚禁了肉体，似乎也开始滋生出令人不安的幽灵。
“王经理，”林宸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立刻通过所有能用的频道，再次确认每一层、每一个已知被困区域的人员数量和状态。特别是30楼星耀公司，仔细问清楚，刚才发出呼叫的女员工是谁，她具体听到了什么，现在是否安全。”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尽快给我一份尽可能详细的、目前已知被困人员的名单和简单背景。从现在起，这座大厦里发生的任何异常，哪怕是再微小的细节，都必须记录下来。”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敲打着这座陷入停滞和黑暗的现代丛林。
而在这座精致的、科技造就的囚笼里，无形的恐慌正如同潮水般蔓延。林宸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今夜，这座孤岛之上，绝不仅仅只有停电那么简单。
某种超出预期的事情，或许已经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