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支队的会议室内,浓重的烟味与压抑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空气仿佛凝固了。
锦绣家园小区顶层复式的那一幕,像一组高清晰度的、带着血腥味和诡异香气的照片,强行塞进了在场每一位刑警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从现场回来的路上,没人说话,连最活络的张猛也紧闭着嘴,只是时不时用眼角瞟一下坐在前排、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陈建国。
案情通报会由陈建国亲自主持。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那杯浓茶一口没动,早已没了热气。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技术中队的负责人用激光笔点着投影幕布上的现场照片,语气干巴巴的,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说到“红绳缠绕”、“白色符号”、“老旧火柴盒”这些关键词时,声音还是不自觉地绷紧了些。“现场勘查还在进行,初步判断,死者系被锐器刺穿心脏,当场死亡。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11点到今日凌晨1点之间。现场有挣扎打斗痕迹,但财物没有明显损失。详细的尸检报告和痕检报告还需要时间。”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嗡声。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都聚焦在陈建国身上。
陈建国掐灭了手里的烟,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按在会议桌上,身体前倾,目光扫过与会众人,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在场的,有些是老兄弟,经历过十五年前那桩‘红绳悬尸案’;有些是新人,可能没听说过。”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被坚毅取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各位,今天早上我们看到的现场,和我十五年前处理的那个现场,从核心手法到细节布置,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几乎就是他妈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话从陈建国嘴里亲自得到证实,还是在会议室里引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几个老刑警面色更加沉重,年轻一点的则面露惊疑。
“陈队,”一个资历较老的刑警忍不住开口,语气谨慎,“这……这意味着什么?难道当年……”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难道当年抓错人了?真凶逍遥法外了十五年,现在又出来犯案了?
这个疑问,像一根尖锐的刺,瞬间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也狠狠扎在了陈建国的痛处。
冤假错案,这是每一个刑警最不愿触碰、也最害怕面对的噩梦。尤其是对于陈建国这样一辈子追求正义、视荣誉为生命的老警察来说,如果十五年前真的办错了案,那无疑是颠覆性的打击。
会议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等待着陈建国的反应。
陈建国的脸色白了白,嘴唇紧抿,放在桌上的手掌握成了拳头,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目光反而更加锐利,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坚定:
“放屁!”
他环视四周,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人的脸:“当年的案子,证据链完整,凶手孙鹏亲口认罪,对现场细节供认不讳!精神鉴定也没问题!死刑复核程序没有任何瑕疵!怎么可能抓错?!”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膛起伏着。坐在他旁边的副队长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道:“老陈,别激动,大家也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不存在!”陈建国甩开他的手,语气斩钉截铁,但仔细听,却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动摇。他不能动摇,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时,一个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我同意陈队的看法。”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林宸。他坐在会议桌靠后的位置,面前摊开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一些东西。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众人投来的视线。
“林宸,说说你的看法。”陈建国看向他,眼神复杂,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宸合上笔记本,身体坐直,语调平稳而清晰,带着他特有的那种逻辑至上的分析感:
“首先,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一个逍遥法外十五年的真凶,突然再次用完全相同的手法作案,动机上很难解释。如果是为了满足某种持续多年的杀人欲望,间隔十五年太长了,不符合这类连环杀手的行为模式。如果是为了炫耀或挑衅,他应该在当年案件轰动时连续作案,而不是沉寂十五年后突然冒出来,这不符合逻辑。”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次,如果是当年的真凶,他这十五年间必然会有生活轨迹、社会关系,甚至会可能再次犯下其他罪行,不可能完全人间蒸发。而一个能精心策划并执行如此带有仪式感谋杀的人,其心理特征和行为模式是具有显着标识性的,不太可能十五年毫无踪迹。”
“那你的意思是?”张猛忍不住问道。
“模仿犯罪。”林宸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是非常高明的、目的性极强的模仿犯罪。”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两个圈:“凶手的目的,我认为无外乎两种可能。一,致敬。”他在一个圈里写下这个词,“凶手对十五年前的凶手孙鹏,或者对那起案件本身,有一种扭曲的崇拜心理,通过完美复刻现场来表达这种病态的‘敬意’。”
“二,挑衅。”他在另一个圈里重重写下这两个字,然后在这两个字和陈建国的名字之间画了一条粗线,“而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前者。凶手的真正目标,很可能不是死者,而是……陈队,以及我们整个刑警支队。”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林宸的声音在回荡。
“理由有三。”林宸条理清晰地说道,“第一,选择复刻的条件极具针对性。‘红绳悬尸案’是陈队早年职业生涯的标志性案件之一,选择此案,针对性明确。第二,完美复刻需要极高的信息获取能力。凶手必须能接触到当年未公开的案卷细节,这绝非普通民众或一般崇拜者能做到。ta必然通过某种特殊渠道,甚至可能内部渠道,获取了核心信息。这意味着ta对我们警方,尤其是对陈队,有着深入的了解和研究。第三,时机选择,在陈队职业生涯的现阶段,抛出这样一枚‘炸弹’,其造成的冲击和干扰效果是最大的。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个人的心理战。”
林宸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一层层剖开了迷雾,露出了背后可能隐藏的狰狞目的。
不是冤案,是挑衅!
一场处心积虑的、恶毒的、直奔陈建国而来的挑衅!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如果林宸的分析是对的,那这个凶手的危险程度和狡猾程度,远超一般罪犯。ta不满足于杀人,ta更享受将警方,尤其是功勋卓着的老刑警,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
陈建国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眼神却更加冰冷。林宸的分析,从逻辑上支持了他最根本的信念——他当年没有抓错人。但同时,也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了一个隐藏在暗处的、高智商疯子的靶子。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猛地站起身:“林宸分析得很有道理!现在不是自我怀疑的时候!不管这个杂种是想致敬还是想挑衅,老子都接下了!”
他恢复了雷厉风行的本色,开始快速部署任务,声音铿锵有力:
“一队,立刻重新全面梳理死者社会关系!死者王宏伟,四十二岁,一家科技公司的老板,查他的生意往来、人际关系、有无仇家!特别注意,有没有任何可能与十五年前那起案子,或者和凶手孙鹏产生关联的点!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能放过!”
“二队,张猛你负责,排查小区及周边所有监控!尤其是昨晚到今天凌晨的!凶手不可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就算ta再狡猾,也会留下痕迹!给我一帧一帧地看!”
“技术队,赵思妍,”他看向赵思妍,“你们的任务最重!现场提取的所有物证,红绳、白色粉末、火柴盒,还有那些绳结的打法、符号的绘制方式,立刻进行最精细的检验和比对!不仅要和十五年前的案卷记录比对,更要寻找可能存在的、极其细微的差异!模仿就是模仿,不可能绝对完美!还有,那个火柴盒,查清它的生产批次、销售渠道,一个停了产十几年的东西,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本身就是重大线索!”
“是!”赵思妍利落地点头,眼神专注。
“三队,跟我一起,立刻去档案室调阅‘红绳悬尸案’的全部原始卷宗!包括当年所有询问笔录、勘查记录、物证照片,一切细节!”陈建国沉声道,“既然对方想玩‘大家来找茬’,那我们就奉陪到底!我倒要看看,这个藏在暗处的王八蛋,到底能模仿到几分像,又到底想从老子这里得到什么!”
任务分配完毕,众人立刻行动起来。会议室里只剩下缭绕的烟雾和凝重的气氛。
林宸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白板前,看着自己写下的“挑衅”两个字,眉头微蹙。
“怎么了?还有什么想法?”陈建国走过来,递给林宸一根烟。林宸摆摆手谢绝了。
“陈队,”林宸沉吟道,“我在想,凶手选择‘复刻’,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冒险。因为这意味着,ta必须极度熟悉当年的每一个细节,不能有丝毫偏差,否则就会立刻被我们识破是模仿。但同时,ta又似乎……留下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陈建国目光一凝。
“比如,思妍提到的那个窗帘后的新磨损痕迹,还有死者过于干净的脚底。”林宸缓缓道,“这些细节,在当年的案卷里,有记录吗?”
陈建国仔细回想了一下,非常肯定地摇头:“绝对没有!当年的现场,虽然也有挣扎,但死者就是倒在最终位置上的,没有被明显移动的痕迹,脚底也不可能这么干净。”
“所以,”林宸的眼神亮了起来,“这就产生了一个矛盾。凶手一方面极力追求‘完美复刻’,甚至搞来了停产多年的同款火柴盒,另一方面,却又似乎‘画蛇添足’地留下了这些本不属于原现场的痕迹。这不合逻辑。”
“除非……”陈建国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变,“除非这些‘新痕迹’,根本不是失误,而是ta故意留下的?是ta签名的一部分?或者……是另一种形式的提示或挑衅?”
“很有可能。”林宸点点头,“凶手可能是个极度自信甚至自负的人。ta不仅想告诉我们,‘看,我能完美复制过去’,更想告诉我们,‘看,我还能做得更多,留下我自己的印记,而你们,未必能看懂’。”
这种揣测,让这个尚未露面的对手,显得更加诡异和难缠。
“妈的!”陈建国低骂了一句,感觉胸口像堵了一团火,“真是个疯子!”
“高智商的疯子。”林宸补充道,他的语气里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种遇到难题时的、纯粹的专注和探究欲,“而且,是一个对您,对过去的案子,有着极深执念的疯子。”
两人正说着,赵思妍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匆匆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奇怪。
“陈队,林宸,有初步发现。”
“说!”陈建国立刻道。
“我们对现场提取的白色粉末进行了初步光谱分析,”赵思妍调出数据图,“主要成分确实是碳酸钙,也就是粉笔灰,和十五年前的记录一致。但是,里面混合的香料成分,虽然主体和当年类似,是几种常见的檀香、沉香粉末,但添加了一种非常微量、当年绝不可能出现的成分——”
她放大了图谱的某一处:“一种人工合成的麝香,代号‘魅影’,这种合成香料是三年前才由一家欧洲香精公司研发推出的,主要用于高端香水的前调,国内近两年才开始有少量进口。”
会议室内刚刚稍有缓和的空气,瞬间再次冻结!
人工合成麝香?三年前才问世?
这就像一个本该出现在黑白老照片里的物件,突然被检测出了二维码一样荒谬!
绝对的实锤!
这彻底排除了“当年真凶重现”的可能性!现场的布置,绝对是近期完成的!是模仿!是伪造!
陈建国猛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瞬间被移开了大半,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愤怒和寒意。
果然是个冒牌货!一个处心积虑的模仿者!
但对方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连香料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甚至不惜使用新型号来追求“以假乱真”,却偏偏在这最不可能出错的技术环节上,露出了致命的马脚?
是疏忽?还是……故意的?
林宸和陈建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疑惑。
“还有,”赵思妍继续汇报,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可思议,“那个火柴盒。我们仔细检查了,盒子本身非常旧,符合停产多年的特征,但是……”她切换图片,显示火柴盒内部的照片,“里面的火柴梗,虽然也是老式的那种,但经过微量成分检测,发现其磷面配方……也是近几年才优化改进过的工艺,燃烧更稳定,刺激性气味更小。和盒子本身的年代感完全不匹配。”
又一个时空错乱的证据!
一个装着新火柴的旧盒子?
凶手刻意寻找了一个老旧的、符合当年特征的盒子,但却不小心或者故意装进了新时代生产的火柴?
这太诡异了。
“挑衅……这绝对是挑衅!”陈建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这个混蛋!他不仅在挑衅,他还在嘲笑我们!他故意留下这些破绽,看我们能不能发现!他在玩我们!”
林宸没有说话,他盯着平板电脑上那些分析数据,大脑飞速运转。
过于明显的破绽……刻意到近乎张扬的时空错位感……
这不像是一个力求完美的模仿者会犯的错误。
这更像是一种标记,一种签名,甚至是一种……引导。
凶手似乎并不害怕被警方发现这是模仿犯罪,甚至,ta仿佛在急切地引导警方去发现这一点。ta的目的,似乎不仅仅是重现现场那么简单,ta更想通过这个过程,传递某种信息,强调某种存在。
ta想要的,不仅仅是陈建国的震惊和愤怒,可能还有……关注?或者说,某种形式上的“认可”和“交流”?
一个渴望与警方,尤其是与陈建国,进行某种扭曲“对话”的罪犯?
林宸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个对手,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和难以预测。
“查!”陈建国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就从这些新的线索查起!那种合成麝香的来源,那个火柴盒的来历,还有那些新出现的痕迹!我倒要看看,这个藏头露尾、装神弄鬼的王八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新的调查方向就此确定。
但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他们面对的,似乎不是一个单纯的杀人犯,而是一个沉浸在自我编织的戏剧中的、高智商的、疯狂的“艺术家”或者“导演”,而警方,尤其是陈建国,则被迫成为了ta选中的“观众”乃至“对手”。
这场突如其来的“镜像对决”,从一开始,就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猫捉老鼠般的诡异气息。
而那只隐藏在暗处的“猫”,似乎正享受着戏弄“老鼠”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