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把西棉花胡同染成深褐色时,陈雪茹的脚步停在了“徐汇真小酒馆”的木门前。门板上的红漆掉了些皮,门帘是洗得发白的蓝粗布,掀起来时带着股煤炉的暖烘烘的热气,混着散装白酒的醇香,一下子裹住了她冰凉的手。
酒馆里没几桌客人,靠里的角落,徐汇真正趴在柜台上算账,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她穿着件灰布棉袄,头发用根黑皮筋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看着干练又爽朗。听见门帘响,抬头见是陈雪茹,立马放下算盘,笑着招手:“哟,稀客!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看你的绸缎庄了?”
陈雪茹没应声,径直走到柜台边的老木桌旁坐下,把包放在腿上,声音蔫蔫的:“给我来碟花生米,再来二两散装白。”徐汇真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准是心里有事——陈雪茹平时来酒馆,要么是跟她唠生意上的事;要么是带着笑意说新到的布料,从没像今天这样,连眼皮都耷拉着。
徐汇真没多问,转身从坛子里舀了二两白酒,又端来碟油亮亮的炸花生米,放在陈雪茹面前:“慢点开喝,这酒烈,别呛着。”
她拉了把椅子坐在对面,胳膊肘撑在桌上;看着陈雪茹捏着酒杯转圈圈,半天没喝一口,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吧,遇上啥烦心事了?是绸缎庄的事,还是……人的事?”
陈雪茹的手指顿了顿,仰头喝了口白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呛得她咳嗽了两声,眼眶却红了:“是人的事。”她把下午去医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满病房的女医生女护士,自己递汤时的局促;还有看着那些人围着周晋冀说笑时,心里那股说不出的堵得慌。
“人家是肉联厂厂长,还是战斗英雄,身边围着的都是有文化、有工作的姑娘。”陈雪茹搅着碟子里的花生米,声音低得像在跟自己说话,“我呢?离异带娃,经营绸缎庄,说好听点是掌柜,说难听点就是个‘个体户’,哪配得上人家?今天去医院,连跟他多说两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徐汇真听着,没急着劝,反而笑了:“我当多大的事!就因为这点‘配不配’的?你陈雪茹啥时候这么没底气了?想当年你跟你前夫闹离婚,顶着多少闲话把绸缎庄撑起来,那股子劲哪儿去了?”
她顿了顿,指了指自己:“我跟你说,我当年嫁给蔡全无的时候,多少人说我‘疯了’——他就是个拉板车的,我开着小酒馆,比他有钱,比他体面。可我就觉得他实在、靠谱,跟他过日子踏实;现在怎么样?他把我和酒馆都照顾得好好的。”
“幸福这东西,从来不是看‘配不配’,是看你想不想要,敢不敢争取。”徐汇真的声音沉了沉,带着过来人的笃定,“你要是真觉得周厂长是个好人,值得你上心,就别在这儿琢磨‘配不配’,想想怎么跟他说心里话;要是觉得没那勇气,就趁早放下,别在这儿自己熬自己。”
“争取?”陈雪茹抬起头,眼里亮了亮——徐汇真的话像颗小石子,砸进她心里那片纠结的水里。她想起周晋冀舍身救她时的模样,想起他接过凉汤时那句“辛苦你了”,想起他说话时温和的语气,心里那点熄灭的火苗,好像又被点燃了些。
可这火苗刚冒头,就被她自己按下去了。“可他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陈雪茹咬了咬嘴唇,“今天去医院,那些女医生、女护士,跟他有说有笑的,人家懂医术,能跟他聊厂里的事,我呢?我就只会说布料、说针线,跟他没话说。”
“没话说不会找话说?”徐汇真敲了敲桌子,“你懂布料,他厂里要给职工做工装,你不能跟他聊布料好坏?你会做生意,他厂里要跟商户打交道,你不能跟他聊怎么打交道?再说了,过日子不是靠‘有话说’,是靠‘贴心’——你给他炖鸡汤、熬排骨汤,那些姑娘能做到吗?”
陈雪茹攥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心里的天平开始晃——徐汇真说的是实话,她不是没优势,只是被“身份差距”和“旁人眼光”困住了。
她想起周晋冀受伤时的模样,想起自己看着他病房热闹时的失落,突然觉得,要是就这么放弃,说不定以后会后悔。
可转念一想,万一自己主动了,周晋冀却没那个意思,岂不是自取其辱?万一被他身边的人笑话,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该怎么办?
酒馆里的煤炉噼啪响了两声,溅起个小火星。陈雪茹看着碟子里的花生米,一会儿觉得徐汇真说得对,该争取;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太自不量力,该放弃。两种想法在心里来回拉扯,让她连酒都忘了喝,只盯着酒杯里晃动的酒液,眼神里满是纠结。
徐汇真看着她这模样,知道不用再劝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剩下的,得让陈雪茹自己想明白。她站起身,拍了拍陈雪茹的肩膀:“酒慢慢喝,想通了再走。我先去招呼客人,有事喊我。”
陈雪茹没应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酒杯里的白酒映着她的脸,一半亮,一半暗——小女人的心思,从来都没这么拧巴过。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鼓起勇气争取,还是该悄悄放下,只当是一场萍水相逢的感激。而这份纠结,还得在这暖烘烘的小酒馆里,再熬上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