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琦在现代社会生活过,深知那边环境已算宽松,仍有“大龄剩女”的困扰,何况这纯然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代。
她心中轻叹,却也明白吴厨娘和岳管事已经比其他父母开明太多,实在怨怪不得。
平心而论,与其他女子的父母比起来,二人已经是难得的宽和了。
她便顺势追问:“你上次见的那位,是哪家人物?又是哪儿叫人看不上的?”
岳明珍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城南做皮货营生的一家,他家里人瞧中的,不过是我这张脸和打理铺子的本事罢了。”
她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说是相看,实则是两家大人‘偶遇’在云翠山脚。长辈们‘一见如故’,聊得兴起,便把我俩落在一旁。”
她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厌恶:“那人倒是长得人模狗样,只看着我的那双眼实在……实在是……”
岳明珍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孟琦几人却是明白了——那该是一种男人看女人的、充满垂涎的、打量货物一般的肆无忌惮的凝视。
岳明珍眉头紧蹙,显然又想起那份不适:“我懒得理他,他却像甩不脱的狗皮膏药,黏上来炫耀家中如何富贵,说我嫁过去便是享清福的少奶奶。”
“我气极反笑,问他如何享福?”
岳明珍眼中讽刺几乎满溢出来:“他说我嫁过去自然不用再替我老板管铺子,更不必‘屈居人下’,只需安心料理家务、生儿育女。若我还舍不得管铺子,他家也多的是铺子让我‘尽兴’!”
岳明珍的手攥紧了裙摆,嘴角掀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真是天大的笑话!”
“如今我替阿琦管着好几间铺子,进项丰厚,东家是我贴心姐妹,又大方爽利,手底下人也敬服。我是疯了,才撇下这自在日子,去给人当牛做马生孩子?还‘享福’?”
她越说越快,字字清晰:“他倒打得一手好算盘!无非是出个百两聘礼,就想骗我进门,一辈子给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顺带还得替他管铺子!”
“我如今一年就能挣一百五十两,谁稀罕他那百两?外头其他铺子挖人,没个一百七八十两的许诺我眼皮都懒得抬。他这倒好,一百两买我终身做活?这便是他口中的‘福气’?!”
其余几人也是愤愤,孟琦更是嗤笑出声:“好个如意算盘!打量谁都是傻子不成?”
韩丽娘更是怒极:“那厮是哪家的?说出来叫我看看,谁家能养出这般不要脸皮的货色来!”
麦穗心思单纯,原先听百两的嫁妆还觉得已经不少,如今听岳明珍这么一说才发觉出不对来。
她虽比不上岳明珍,也没有从孟琦这里出师,可现在一年算下来也能有个八九十两呢!
这么一比,那点“福气”也太不够看了!
苏云舒性子温和,先是安慰岳明珍:“这种人不值当你生气的,拒了便好。”
又转过头拉着韩丽娘坐下,嗔怪道:“丽娘姐姐你是我们里头最年长的,怎么带头闹了起来?那等人家,躲远些才好,免得惹一身腥臊。”
见姐妹们一个个比自己还激愤,岳明珍心头的火气反而平息了大半,微笑道:“云舒说得有理,那种人我远着些便是了。”
她顿了顿,秀眉又微蹙起来:“事后爹娘倒也没逼我,只说若实在不愿外嫁,寻个上门的他们也能接受。”
“只是……”
她眼里浮起一丝迷茫:“我实在不愿嫁人,也想象不来,我会与什么样的人成婚……”
此事戳动了在场姑娘们的心绪,叫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是啊,如今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一点儿的还可以略见上两面,差一点儿的不过见了一面便订婚了。
可谁又能在这么短暂的相遇里,真正看清对方的面目心肠?
不过是一场场豪赌罢了。
眼下最小的孟琦和麦穗也十四了,说不得何时家里就要张罗相看。
倒是苏云舒,虽已十九,但因目睹过生母在严家的惨状,落下了心结,至今除了家里的孟琛和老爷子,对其他男子都敬而远之。
幸而苏家二老并苏氏极其开明,从不催她,只道养她一辈子也无妨——有这般通情达理的亲眷,想来孟琦的婚事也不太会急迫。
倒是其他几人忍不住让人担忧。
韩丽娘看着面前沉默的姑娘们,咕嘟嘟地抬手饮尽了面前的酒水,又捏了一块青玉糕,把那带着薄荷凉意的糕点放入口中,那凉丝丝甜津津的味儿使得她精神一定。
于是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而是平静道:“听姐姐一句肺腑之言,这成亲嫁人,宁可不嫁,也绝不能嫁错。”
几个女孩都抬眼望向她。大家都知道韩丽娘嫁过人,可其中内情,她从未细说,大家也都体恤,不问便不提。
韩丽娘以手托腮,那双漂亮的、狐狸似的眼睛有些迷蒙,像是在回忆什么:“你们应该知道我是嫁过人的。”
“那时,我也是被家里人催得昏了头,又被那畜生的皮相和甜言蜜语蒙了心窍,没见几面,就傻乎乎地一头栽了进去。”
“却没想到这人花团锦簇的外表下,却是一滩烂泥。”
“只是烂泥却不肯自烂去,却还要拖我下水。”
韩丽娘一笑,可这笑里却没什么温度,声音也极冷:“我差点被他卖到那窑子里去。”
“就为了那区区三十两。”
韩丽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依旧是平静的,只声音略有些凄厉:“在他眼里,我韩丽娘这条命、这个人,就值三十两!”
空气骤然凝固,麦穗倒吸一口冷气,苏云舒捂住了嘴,连孟琦都惊讶地瞪大了眼——她们竟不知韩丽娘竟有过如此惨痛的过往。
几人有心想安慰她,却觉得言语实在单薄,一时间竟没有人出声,屋子里落针可闻,唯有几双手,紧紧地握在了韩丽娘的手上。
韩丽娘睁开眼,看着面前目露担忧的一双双眼睛,终于露出了一个有温度的笑容:“真没事,都过去了。”
她反手握住姐妹们的手,用力紧了紧:“姐妹们记着,无论被催得多紧,心里多难熬,也千万别为了一时的软弱低头,真要撑不下去时,想想我的前车之鉴。”
苏云舒也温柔一笑,目光却坚定:“还有我和我生母。”
“或是真碰上那猪狗不如的,不仅自己,就连自己的孩子都要倍受磋磨。”
韩丽娘颔首,目光郑重扫过所有人:“若真碰上知根知底、人品端方的,自然未尝不可。但一切,终归要你们自己打心眼里情愿才行。”
“若只为了应付爹娘压力,堵旁人口舌才匆忙成亲……”
韩丽娘深深看了众人一眼,眼神锐利:“……谁又知道,会不会一脚踏进一个精心装扮过的火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