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妃协理六宫的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后宫湖面投下巨石。
涟漪迅速扩散至每一处角落。
皇后乌拉那拉氏处,反应平淡,只派身边掌事嬷嬷送来一套象征协理权力的对牌钥匙,并传话“望妹妹好生协助本宫,肃清宫闱,莫负圣恩”,语气温婉,却透着疏离的审视。
年贵妃处,翊坤宫接连几日紧闭宫门,据说砸碎了几套前朝官窑瓷器。
其余妃嫔,或观望,或嫉恨,或试图巴结,暗流涌动,人心浮动。
苏荔深知自己处境微妙。她资历浅薄,出身不高,全凭子嗣和皇帝青睐骤登高位,协理之权看似风光,实则是架在火上烤。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打定主意,绝不贸然揽权,行事以“协助皇后”、“遵循旧例”为名,谨慎为先,数据说话。
她协理的第一桩事,便是一桩棘手的“份例纠纷”。
这日,内务府总理太监愁眉苦脸地来澹怀堂禀报:永和宫郭贵人、长春宫(齐贵人禁足后空置,现住着几位低位答应)的张答应,联名告到了皇后处,哭诉本月份例中的绸缎颜色晦暗,茶叶陈腐,炭火短少,疑遭内务府克扣刁难。
皇后将此事批转“着懿妃协理核查回话”。
此事看似小事,却极难处理。若严查内务府,恐得罪一干实权太监;若敷衍了事,又失公允,寒了低位妃嫔的心,更落人口实,说她这新晋的协理妃嫔无能或不公。
苏荔没有立刻表态。她先让云珠以“探望”为名,去永和宫和长春宫,实际查看郭贵人和张答应收到的份例实物,并悄悄记下品类、成色。
同时,她让内务府送来近三个月永和宫、长春宫以及翊坤宫(年贵妃)、钟粹宫(她自己)同等位份的份例发放详细记录副本。
数据很快汇总到她面前。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铺开纸张,拿起雍正赏赐的那套湖笔,开始比对分析。
她将不同宫殿、相同位份的妃嫔每月领取的绸缎种类、数量、标注的等级价格;茶叶品类、斤两;炭火种类、数量等,分门别类制成清晰的表格。
结果一目了然。郭贵人和张答应的份例,在账目记录上与其他同阶妃嫔并无二致,但云珠带回的信息却证实,实物确实质量低劣,以次充好现象明显。而对比之下,年贵妃宫中等阶妃嫔的份例,实物往往优于账面记录,甚至偶有“超规格”赏赐混入份例中发放。
问题出在哪儿?不在账本,而在执行环节的内务府经办太监!他们看人下菜碟,欺压低位无宠的妃嫔,巴结高位得势的主子。
苏荔没有立刻发作。她让内务府将负责永和宫、长春宫份例发放的几名经办太监近半年的差事记录调来,仔细查看。发现这几人常互相调换岗位,且与翊坤宫的某位管事太监过往甚密。
心中有了底,苏荔才传内务府总理太监和那几名经办太监来回话。
几人跪在下面,起初还试图狡辩,推说货物批次不同,或路途损耗。
苏荔也不动怒,只将那份对比清晰的表格掷于他们面前,声音平静无波:“本月江南织造进上的云锦,共入库十匹,贵妃娘娘处领去三匹,账目清晰。其余七匹,依例分赏各宫。永和宫郭贵人位份应得六尺,账上记的亦是云锦六尺。然,云珠,”她看向身旁的宫女,“你从郭贵人处看到的,是何物?”
云珠朗声道:“回娘娘,是半匹苏杭纺绸,市价不足云锦十一。”
苏荔目光扫向那几名冷汗直流的太监:“这账目与实物之间的差价,去了何处?是沿途损耗了?还是……入了谁的私囊?”
她又接连抛出几个茶叶、炭火的例子,数据确凿,对比鲜明。几个太监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再不敢辩驳。
苏荔这才冷声道:“份例乃宫中定例,彰显天恩,岂容尔等宵小徇私舞弊,看人下菜,中饱私囊!今日克扣的是贵人答应,他日是否就敢克扣到皇后、贵妃头上?尔等眼中,可还有宫规国法!”
她并未直接牵扯年贵妃,只揪住经办太监贪墨欺上这一点猛打。最后,她下令:一、克扣之物,双倍补还郭贵人、张答应;二、涉事太监,一律杖责二十,罚俸半年,调离原职,贬入辛者库为奴;三、内务府即刻整顿,日后各宫份例发放,需由领取人当场验看签字画押,一式两份,一份留底,一份每月汇总呈报协理宫务处备案核查。
处置结果迅速禀报皇后和皇帝。皇后朱批“所办甚妥”。雍正则让苏培盛传来口谕:“惩恶扬善,理当如此。往后事宜,依此例办理。”
此事一经传出,六宫震动。低位妃嫔感念懿妃公正,内务府上下风气为之一肃,再不敢轻易怠慢。而高位妃嫔,尤其是翊坤宫,虽未受直接冲击,却也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这位懿妃,并非只会生养孩子的花瓶,手段竟如此雷厉风行,且有理有据,令人抓不住错处!
经此一事,苏荔初步立威。她趁热打铁,以“整饬内廷规矩”为由,推出了她酝酿已久的“对牌制度”。
她设计了一种一式三联、编号管理的竹制对牌。凡各宫领用份例、申请修缮、支取银钱、调用杂役等一应事务,均需事先填写由协理宫务处统一印制的“申请单”,写明事由、数量、经手人,由主位妃嫔签章后,至协理宫务处审核。审核通过,发放相应权限的对牌,凭牌至内务府各司支取。事后,内务府需在申请单副联上填写实发数量,由领取人签字,连同对牌一并交回协理宫务处核销存档。
此举一出,阻力巨大。内务府觉得手续繁琐,捆住了手脚;一些高位妃嫔觉得权力受限,心中不悦。但苏荔手握雍正支持,又有份例风波的处理在先,态度强硬。她亲自召集内务府各司管事太监,讲解流程,强调此举是为“明晰责权,杜绝漏洞,保护各位管事免受小人蒙蔽牵连”。同时,她也将申请单核销副本,定期摘要呈送皇后过目,以示尊重。
制度推行初期,怨声载道。但很快,好处显现。各宫用度清晰,减少了无谓争吵;内务府办事有据可依,责任分明,也免了背黑锅的风险;协理宫务处通过核销单,能清晰掌握六宫动态,发现问题苗头。连雍正看了几次汇总简报后,都难得地评价了一句:“条理渐清。”
这日,雍正来澹怀堂看弘曕。孩子已满百日,白胖可爱,咿呀学语。雍正抱着儿子,冷硬的眉眼柔和了些许。苏荔在一旁陪着,顺手将几份待批的核销单放在案上。
雍正瞥了一眼,随口问:“近日宫中可还安稳?”
苏荔斟酌道:“托皇上洪福,按新章程办事,诸事虽有繁琐,却少了许多推诿扯皮。只是……”她顿了顿,“近日各宫申请修缮的条目似有增多,尤其……翊坤宫,月初刚修了凉亭彩画,昨日又申请更换殿内铺地金砖,理由是……砖石松动,恐惊圣驾。”
雍正逗弄孩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嘲:“砖石松动?朕看是人心浮动。准了,按例办就是。朕倒要看看,她能换多少金砖。”
苏荔心中了然,年贵妃这是在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不满和试探。她不再多言,只恭顺应道:“是。”
雍正将孩子交给乳母,目光落在苏荔身上。她产后恢复得不错,虽比孕前清减了些,但眉宇间多了份沉稳干练,眼神清澈而坚定。他忽然道:“你近日……做得不错。皇后也与朕说,你心思缜密,为她分忧不少。”
这是极高的肯定了。苏荔忙垂首:“皇后娘娘谬赞,奴婢只是恪尽职守,遵循娘娘教导。”
“嗯。”雍正淡淡应了一声,转而道,“弘曕日渐长大,你这澹怀堂,未免狭仄。朕看‘长春仙馆’景致清幽,殿宇宽敞,已命内务府收拾出来,待来年开春,你们母子便搬过去吧。”
长春仙馆!那是圆明园中仅次于“九州清晏”的上好馆苑,历来是得宠妃嫔或皇子居所!这份赏赐,意义非凡。
苏荔心中一惊,连忙跪下:“皇上厚恩,奴婢惶恐!长春仙馆太过贵重,奴婢与阿哥……”
“朕说住得,便住得。”雍正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如今是妃位,协理六宫,弘曕是朕的六阿哥,难道还委屈了那馆子不成?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奴婢……谢皇上隆恩!”苏荔叩首。她知道,这不仅是赏赐,更是地位的明确提升,是对她协理工作的肯定,也是将她和弘曕更推向了风口浪尖。
雍正离开后,苏荔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落叶的梧桐,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感到了更沉重的压力。长春仙馆……那曾是齐妃李氏的旧居。雍正此举,是单纯的赏赐,还是……另有深意?
她隐隐感觉到,皇帝正在用他的手,一步步将她推向更高的位置,也推向更激烈的漩涡中心。而皇后的“夸奖”,年贵妃的“折腾”,都预示着,真正的较量,尚未开始。
协理六宫是门技术活,而她,才刚刚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