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初冬,上海的湿冷像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
福源钱庄的电报房是整栋楼里唯一还亮着灯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煤油灯的焦糊味、电报纸的油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深夜的紧张气息。
“嘀嗒……嘀嗒……”
摩斯密码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电报员小妹冻得通红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
她面前的接收机上,一串绿色的信号点正飞速滚动。
沈逸风坐在桌边,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灰落在摊开的账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即将破译出来的消息上。
终于,小妹停下了手,长舒一口气,将最后一张译好的电报纸推到他面前。
纸上只有八个字,字字如铁:
“渝地伪钞肆虐,速来救市。”
落款是秦先生独有的、力透纸背的签名。
沈逸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捏着电报纸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骨节泛出青色。
重庆……秦先生去了重庆,本以为那边财政厅的仗好打,没想到,敌人这么快就跟着追了过去。
“‘渝地’是重庆,‘伪钞肆虐’……”他喃喃自语,脑中瞬间勾勒出一幅画面:
山城重庆的街头,百姓攥着大把花花绿绿的假票,面露惊恐;
钱庄门口排起长龙,挤兑银元的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而高桥那个老对手,正躲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
这不是简单的金融波动,这是一场针对大后方经济根基的精准打击。
秦先生在电报里没说,但沈逸风知道,对方的目的,是要切断陪都的经济命脉,让前线的抗战失去后援。
“东家……”小妹轻声唤他,眼里满是担忧。
沈逸风回过神,将电报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黄浦江的风裹挟着湿冷的雾气,吹得窗帘猎猎作响。
江面上,一艘夜航的货轮亮着孤零零的灯,像漂泊在海上的孤舟。
他想起三个月前,秦先生在这里辞行时的背影;
想起小豆子在新年时画的、举着算盘的“沈先生”;
想起福源门口“金融卫士”的匾额。
上海的阵地刚刚稳固,可战火,已经烧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楼下,阿福已经听见了动静。
他没敢上楼,只是默默地站在电报房门口,手里攥着个小布包。
听见沈逸风的脚步声下来,他立刻迎上去,眼神里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沈逸风将电报的内容简单说了一遍。
阿福的脸瞬间绷紧,攥着布包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回账房,开始收拾行李。
他的动作很麻利,将沈逸风常用的算盘、印鉴、还有那本《庄票暗记谱》一一收进樟木箱,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天。
半个时辰后,沈逸风敲响了林婉清的房门。
她穿着睡袍开门,看见沈逸风严肃的脸,便知有事。
等他讲完重庆的情况,她沉默了片刻,随即从衣柜里拿出几件厚实的衣物:“重庆冬天湿冷,比上海更甚。这些你带着。”
她又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首饰盒,里面是一支小巧的金簪。
她将金簪递给沈逸风:“万一遇到紧急情况,这个可以换通行证或者盘缠。”
沈逸风看着她,这个在商海和金融战场上同样冷静的女人,此刻眼神里却满是柔情与担忧。
他接过金簪,郑重地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婉清,”他说,“上海这边,就拜托你了。”
“你去吧。”林婉清替他理了理衣领,“福源有我,小豆子有我。你只要把重庆的仗打好,把秦先生救出来。”
楼下,阿福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当。
一个小小的、半旧的牛皮箱,装着一个金融卫士远征的全部家当。
沈逸风最后看了一眼福源钱庄的招牌,在夜色中,那四个鎏金大字依然闪着沉稳的光。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阿福立刻跟上,手里提着箱子。
黄浦江的风更冷了。
沈逸风没有回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战场,从上海滩的弄堂与钱庄,正式扩展到了整个中国的版图。
他要去重庆,去那座被浓雾笼罩的山城,去打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关乎国运的金融大战。
阿福跟在他身后,轻声问:“东家,我们什么时候上船?”
“天亮就去。”沈逸风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坚定,“告诉他们,福源的‘金融卫士’,到了。”
一辆黄包车停在街角。
两人坐上去,汇入深夜里稀疏的人流。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
沈逸风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滚烫的激情。
他知道,这一去,山高路远,危机四伏。
但他更知道,他必须去。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场关于金钱的战争,那是一场为了守护同胞的饭碗、为了支撑前线的枪炮、为了这片土地的未来,必须打赢的战争。
重庆的夜,正等着他。
一场更大、更残酷的“银窟”风暴,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