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武九年(1654)10月16日
初冬的朔风已然凛冽,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蒙古高原
枯黄的牧草在寒风中伏倒又扬起,掀起层层草浪,一直蔓延到天际线
远方的山峦呈现出黛青色,山顶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像是给群山戴上了银色的冠冕。
郑封率领的使团在这片苍茫天地间行进,犹如一队渺小的蚂蚁
他本是广西巡按,后来因事没有赴那场血宴,故而逃过一劫
后来朱亨嘉起事成功后,郑封试图前往肇庆报信
然而却遭到擒获,关入大牢,瀛山之战后,见朱亨嘉势大,选择投降
运过粮草,守过坚城,随军出过征
他们已经跋涉了一个多月,从长城的隘口出塞,穿越了荒漠和草原
使团成员们都穿着厚厚的皮袄,脸上蒙着布巾抵挡风沙,只有露出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郎中,前面就是察罕浩特了。
向导指着远处一片白色的营帐,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
郑封眯起眼睛望去,只见在金黄色的草原上
数百顶蒙古包如同散落的珍珠,环绕着一座巍峨的金顶大帐
炊烟从帐篷间袅袅升起,与低垂的云层相接
更远处,成群的牛羊在牧人的驱赶下缓缓移动,如同流动的云彩。
使团缓缓接近王庭,立即被一队蒙古骑兵拦下
这些骑兵骑着矮小但矫健的蒙古马,身披皮甲,腰佩弯刀,眼神锐利如鹰。
来者何人?
为首的百夫长用生硬的汉语问道,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郑封不慌不忙地取出通关文牒:
大明使臣郑封,奉监国之命,特来拜会察哈尔王。
查验文牒后,骑兵们这才让开道路,但仍警惕地护卫在两侧
使团缓缓进入王庭,郑封注意到这里的布置颇具章法:
外围是普通牧民的帐篷,越往中心越是华丽
最中央的金顶大帐足足有三丈高,帐顶的金饰在稀薄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帐前矗立着苏鲁锭长矛,这是蒙古权力的象征
两侧站立着披甲武士,他们的铠甲在风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奶酒和皮革混合的特殊气味。
使团被引进王帐时,帐内已是济济一堂
察哈尔王阿布鼐高踞在铺着白虎皮的宝座上,年约四十,面色黝黑,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头戴貂皮帽,身穿锦缎蒙古袍,腰系金带,脚踏牛皮靴
左右分列着各部首领和贵族,个个衣着华丽,神情肃穆。
帐中央的炭火盆噼啪作响,火上烤着整只羔羊,油脂滴落火中,激起阵阵香气
侍从们捧着银壶,不断为贵族们斟满马奶酒。
大明使臣郑封,奉监国之命,特来拜会察哈尔王。
郑封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他特意穿着绯色官服,在一片皮裘锦袍中显得格外醒目。
阿布鼐缓缓放下手中的银杯,杯中的马奶酒微微晃动:
明使远来辛苦。只是不知如今大明皇帝,派使臣来我这草原之地,所为何事?
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蒙古口音,却字字清晰。
郑封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绸缎:
王爷说笑了。如今清虏二十万大军尽丧山陕,神州光复在即
监国特遣在下前来,愿与王爷共商大计。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一位满脸虬髯的首领拍案而起,他是科尔沁部的代表:
明使好大的口气!清军虽败,根基犹在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去年这个时候,你们还被清军打得节节败退呢!
就凭这个!
郑封从容展开战报,
宁武关歼敌五万,太原斩首三万,大同智取......清军精锐已十去七八
这是伏龙卫详细战报,王爷若是不信,尽可派人查验。
他特意用了蒙古人熟悉的羊皮纸,文字也是蒙古文书写。
侍从将战报呈给阿布鼐
察哈尔王仔细翻阅着,面色渐凝
战报上详细记载着各场战役的经过,伤亡数字触目惊心
他看到多尼、罗什等清军统帅的名字都标注了,手指不禁在那些名字上停留片刻。
良久,阿布鼐缓缓抬头:
即便如此,与我察哈尔何干?我们与清廷有盟约在先。
郑封向前一步,声音清朗有力:
王爷可还记得林丹汗?记得清虏如何蚕食蒙古草场?
如何将察哈尔部拆分为八旗?
他每问一句,帐内蒙古贵族的脸色就阴沉一分。这些往事如同伤疤,被一一揭开。
如今清廷元气大伤,
郑封继续道,
正是王爷重振黄金家族雄风之时!监国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响起:
父王不可!明人狡诈,当年亦曾背弃盟约!
说话的是阿布鼐长子布尔尼
他站起身,手指郑封:
万历年间,明人如何对待我们蒙古人?如今说得天花乱坠,谁知是不是又一个圈套!
郑封转向布尔尼,不慌不忙:
世子所言极是。正因为有过前车之鉴,此次监国特命在下带来诚意。
他击掌三声,随从立即抬进十口镶铜大箱。
箱盖开启的瞬间,珠光宝气耀目生辉
不仅有金银绸缎,更有大明特制的精良兵甲——这些都是蒙古草原上最稀缺的物资
郑封特意拿起一把精钢打造的弯刀:
此刀乃大明工匠特制,比清虏所赐的兵器锋利数倍。
帐内响起一片惊叹声
几个年轻首领忍不住上前抚摸那些闪亮的铠甲,眼中露出渴望之色。
阿布鼐目光闪烁,却仍保持沉默
他示意歌舞继续,美丽的蒙古少女们翩跹起舞,银铃般的笑声暂时驱散了紧张气氛
但每个人的心思,显然都已经不在歌舞上了。
夜幕降临时,阿布鼐单独召见郑封到自己的寝帐
这里布置更为私密,帐内挂着一张褪色的羊皮地图,上面标注着各部的势力范围
一盏油灯在桌上摇曳,投下长长的影子。
明使可知,阿布鼐指着地图,
若我助明反清,一旦事败,察哈尔部将面临灭顶之灾?
清廷绝不会放过我们
这些年来,他们一步步蚕食我们的牧场,征调我们的勇士,甚至将我的族人拆散编入八旗......
郑封走近地图,手指轻轻划过长城沿线:
王爷更应知道,若坐失良机,待清廷缓过气来
下一步便是进一步削弱蒙古诸部
如今清廷最虚弱之时,正是王爷争取最大利益之机。
他仔细观察着阿布鼐的表情,继续道:
监国承诺,事成之后,愿与王爷会盟,重定疆界,开放互市
届时,草原上的盐铁茶帛,都将源源不断。
阿布奈陷入沉思
帐外传来悠扬的马头琴声,如泣如诉
作为成吉思汗的子孙,他何尝不想重振蒙古雄风?
但作为一部之主,他必须为整个部落的存亡负责
清廷这些年的压迫历历在目:
强行划分牧场,征调蒙古骑兵,甚至将察哈尔部拆散编入八旗......
油灯噼啪作响,阿布鼐的脸在光影中明暗不定
相信咱妈?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
我可以答应中立借道,也可派兵相助
但需明军先攻破宣府,证明实力。此外......
他目光锐利如刀,
我要派布尔尼随你回重庆面见监国。
郑封心知这是质子之约,当即应允:
监国必以贵宾之礼相待世子。
三日后,使团准备启程南下
清晨的草原笼罩在薄雾中,枯草上结满了白霜,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远方的羊群如同移动的云朵,牧人的歌声随风飘来。
布尔尼带着复杂心情来到父亲帐中
阿布鼐取出一把镶嵌宝石的蒙古弯刀,刀鞘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此刀是你祖父林丹汗的佩刀。你带去明廷,既示诚意,也莫忘根本。
他又压低声音:
此去仔细观察明廷虚实
若其果真强盛,便真心结盟;若外强中干......你知道该怎么做
记住,你不仅是使者,更是黄金家族的眼睛。
布尔尼跪地叩首,双手接过弯刀:
父王放心,孩儿明白
无论明廷强弱,孩儿必不会堕了黄金家族的威名。
阿布鼐扶起儿子,为他整理衣袍:
草原上的雄鹰要学会独自飞翔。此去路途遥远,你要多加小心。他的声音罕见地流露出温情。
帐外,使团已经整装待发。郑封骑在马上,望着这对告别的父子,心中感慨万千
政治博弈的背后,终究是人的情感与抉择。
启程的号角响起,布尔尼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故土
草原在晨光中展现出辽阔的壮美,远方的山脉如同巨龙的脊背
他知道,此行不仅关乎察哈尔部的未来,更将决定整个蒙古草原的命运。
使团缓缓南行,马蹄踏碎晶莹的霜花
郑封回首望见地平线上阿布鼐久久伫立的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定。
而远在重庆的朱亨嘉,早已接到飞鸽传书,正在精心准备迎接这位蒙古世子
他知道,这场外交博弈的胜利,将为北伐大业打开一扇通往胜利的大门。
夕阳西下,使团的影子在草原上拉得很长
布尔尼抚摸着腰间的祖传弯刀,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第一步已经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