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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深处,烛火通明,光线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阴霾。

紫檀案上,那枚刻着异兽荆棘的白玉佩,像一块不化的寒冰,散发着彻骨的威胁。

李承乾、裴行俭、薛仁贵三人围案而坐,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好一个博陵崔氏!好一个国朝柱石!”

薛仁贵压抑着怒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嘴里喊着忠君爱国,背地里干的是挖大唐根基的勾当!老子这就去拧下那老匹夫的脑袋!”

他猛地起身,带得椅子一阵刺耳摩擦。

“拧下他的脑袋?”

裴行俭的声音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薛仁贵的暴躁,

“然后呢?凭一枚玉佩?凭你我几人的猜测?证据呢?崔敦礼只需一句‘家仆失仪,玉佩仿古’,就能把一切推得干干净净!他是礼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动他?打草惊蛇都是轻的,他反手就能给你扣上构陷重臣、意图不轨的帽子!到时候,掉脑袋的是谁?”

薛仁贵被噎得胸口发闷,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憋屈!那…那就这么干瞪眼?等着他把刀架到咱们脖子上?!”

李承乾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枚玉佩,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过。

裴行俭的话像针,刺破了他最初的愤怒,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他缓缓抬起眼,眼底翻腾的怒火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东西取代——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

“裴卿所言,是实情。”

李承乾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薛仁贵心头一凛,

“崔敦礼敢把这张牌露出来,就是认准了我们没有证据,也暂时拿他无可奈何。他在亮爪牙,也是在试探孤的反应。”

他拿起那枚玉佩,对着烛火,让那狰狞的图案在光影中扭曲变形:

“他想要什么?无非是逼孤就范,或者…逼孤犯错。孤若暴怒,正中其下怀。孤若退缩,他便步步紧逼。”

他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极浅、极冷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

“既然他送来‘好意’,想演这出君臣相得的戏码,那孤…就陪他好好演一场!”

薛仁贵瞪大了眼:

“殿下?您要…顺着他来?”

“不是顺着,是将计就计!”

李承乾的目光陡然锐利如电,扫过裴行俭和薛仁贵,

“他以为我们被这烙印吓破了胆,以为亮明身份就能让我们畏首畏尾?笑话!他亮出的,恰恰也是他的底牌!告诉了我们,这‘蜘蛛’真正的老巢在哪里!”

他将玉佩“啪”地一声按回桌面。

“裴卿,”

李承乾看向裴行俭,语气不容置疑,

“天亮之后,你亲自去一趟崔府。”

裴行俭瞳孔微微一缩,瞬间明白了李承乾的意图:

“殿下是想…示弱?”

“示之以弱,骄其心志!”

李承乾眼中寒光熠熠,

“你去见他,就说孤年少气盛,今日殿前言语或有冲撞之处,静思之下,深感惶恐。孤…感念崔尚书拳拳维护之心。那杯‘温润’的茶…”

李承乾顿了一下,嘴角的冷意更深,

“孤…现在觉得,或许…也并非不能入口。请他,多多担待。”

裴行俭心领神会,重重一点头:

“臣明白!臣定将此‘惶恐’与‘感念’,原原本本,送到崔尚书耳中!”

他知道,自己必须演得足够真,才能麻痹那只千年老狐狸。

“光麻痹他还不够!”

李承乾猛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长安城坊图前,目光如炬,锁定在象征宫禁核心的北衙位置,

“崔敦礼最大的倚仗,除了他博陵崔氏的百年根基,就是他在军中编织的那张网!十六卫府兵,南衙禁军,他渗透了多少年?根基深厚!但北衙…”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北衙禁军驻防图上,

“拱卫宫城,天子亲军!崔氏的爪子,伸进去没那么深!那里,还有不少真刀真枪拼杀出来、靠军功立足的寒门将领!这些人,未必买他博陵崔氏的账!”

薛仁贵眼中精光爆射,霍然起身:

“殿下是说…”

“薛卿!”

李承乾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薛仁贵,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你出身寒微,与军中那些凭真本事一刀一枪搏出位的将领,气味相通!孤要你,动用一切你能用的、最隐秘的渠道,绕过所有可能的耳目,暗中联络北衙禁军中可靠的寒门将领!特别是那些…祖辈或自身曾与关陇勋贵、山东世家有过旧怨的!告诉他们,太子知道他们的本事,也看得见他们的委屈!东宫,需要真正忠诚于大唐、忠诚于陛下的刀锋!”

薛仁贵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巨大的责任感和被信任的激荡让他胸膛剧烈起伏。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铿锵如铁石相击:

“殿下放心!这事关生死存亡,薛某就是豁出这条命,爬也要爬到那些兄弟面前,把话带到!北衙若稳,长安城的天,就塌不下来!”

他眼中闪烁着粗粝而坚定的光芒,

“刀锋藏在恭顺的刀鞘里才最致命!薛某懂得!”

“好!”

李承乾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激赏,

“记住!隐秘为上!宁可慢,不可错!名单、接头方式、联络暗语,你与裴卿即刻商议,拟定最稳妥的方案!孤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是!”

薛仁贵和裴行俭同时应声,两人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和决绝。

整个东宫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在夜色掩护下悄然运转起来。

死寂只是表象,底下暗流汹涌。

裴行俭的动作极快。

翌日午后,他便出现在了崔府那扇象征着无上权势的朱漆大门前。

通报,引路,无人阻拦。

崔敦礼在书房接见了他,依旧是那副宽袍缓带、智珠在握的世家领袖风范,手边甚至还放着一卷摊开的古籍,仿佛昨日东宫那场充满火药味的交锋从未发生。

“裴主事今日来访,倒是稀客。”

崔敦礼放下书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抬手示意裴行俭坐下,目光却锐利如针,不着痕迹地扫过裴行俭的耳后。

裴行俭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混杂着疲惫与忧虑的神色:

“崔公折煞下官了。下官…是替太子殿下,前来致歉。”

“致歉?”

崔敦礼眉梢微挑,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

“殿下何出此言?老臣惶恐。”

裴行俭叹了口气,语气沉重:

“昨日殿下回宫后,独自静思良久。殿下…终究年少,血气方刚。回想殿前言语,或有失当之处,恐对崔公有所冲撞。殿下…心中不安。”

他微微抬头,迎向崔敦礼探究的目光,眼神里满是诚恳或者说,表演出来的诚恳,

“殿下遣下官前来,一是表达歉意,二来…也是感念崔公一片维护朝廷、敦睦君臣的苦心。殿下说…”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放得更低了些,

“那杯‘温润’的茶,细品之下,方知…崔公深意。殿下…领情了。还请崔公,莫要介怀殿下昨日年轻气盛之言。”

书房内一片寂静。熏香袅袅。

崔敦礼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镜片后的眼睛深处,一缕微不可察的、如同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满意光芒,一闪而逝。

他缓缓端起手边的茶盏,优雅地撇了撇浮沫,却没有喝。

“裴主事言重了。”

崔敦礼的声音慢悠悠响起,带着一种包容长者的宽厚,

“殿下天资聪颖,心系社稷,偶有急切,亦是赤子之心,何错之有?君臣之间,贵在坦诚。殿下能体察老臣些许愚忠,老臣…已是心满意足,岂敢有丝毫怨怼?”

他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深邃,

“烦请裴主事转告殿下,博陵崔氏,世受国恩,此心此志,天地可鉴。崔氏所求,不过君臣相谐,朝纲稳固。只要殿下…懂得这‘温润’之道,一切,都好说。”

裴行俭心中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恭敬:

“崔公胸襟,下官钦佩万分!定当一字不漏,回禀殿下!”

崔敦礼含笑点头,似乎对裴行俭的“惶恐”和太子的“服软”十分受用。

又闲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朝堂琐事,裴行俭便识趣地告退。

转身离开书房的刹那,裴行俭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与这只老狐狸对戏,每一刻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消息几乎与裴行俭前后脚传回东宫。

裴行俭刚将崔敦礼那番滴水不漏的“宽慰”之言复述完毕,一名东宫内侍便匆匆而入,躬身呈上了一张制作考究、熏着淡淡菊香的洒金请柬。

李承乾接过请柬,入手温润厚重。

展开,上面是崔敦礼亲笔手书的飘逸行楷,墨迹宛然:

“敬启太子殿下台鉴: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寒舍庭菊初绽,或可观其傲霜之姿,品其隐逸之韵。谨订于三日后酉时,略备薄酒清茗,邀二三知己,赏菊论文,共叙雅怀。仰殿下文韬武略,风雅无双,恳请拨冗莅临,蓬荜生辉。博陵崔敦礼顿首再拜。”

字里行间,一派闲适风雅,诚意拳拳。

殿内一片死寂。

薛仁贵盯着那华丽的请柬,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如同愤怒的公牛。

裴行俭的眉头紧紧锁死,眼中寒光闪烁。

赏菊?

文会?

在这山雨欲来、剑拔弩张的当口?

在刚刚亮出“虎贲”烙印、逼得太子“低头服软”之后?

李承乾的目光从请柬上抬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之下,汹涌的暗流正卷起致命的漩涡。

他手指轻轻拂过请柬上崔敦礼遒劲的签名,仿佛在触摸一条剧毒蛇冰冷的鳞片。

“钓鱼的人,往往以为自己是执竿者,”

李承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在寂静的殿宇中缓缓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直抵骨髓的寒意,

“却不知自己脚下的船板,早已被蛀空。”

他将请柬轻轻放在紫檀案几上,那动作轻柔,却仿佛放下了一道催命的战书。

目光扫过裴行俭和薛仁贵,那眼神深处,再无半分犹豫和试探,只剩下最终摊牌前的、冰冷的决绝:

“三日后崔府…这‘鸿门宴’,孤去定了!传孤口谕,命薛卿所联络北衙诸将,务必于两日内,做好万全准备!刀…该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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