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万籁俱寂。
东宫丽正殿内,残烛将尽,烛泪堆叠如赤色小山,在凝滞的空气中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与焦糊气味。
李承乾却毫无睡意,他背对着殿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站在那幅巨大的长安坊图前。
指尖悬停,下方是象征太液池的那片淡蓝水域,白日里波光潋滟的皇家御苑,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幽深地回望着他。
“淹死在太液池……”
刺客那混合着黑血与恶毒诅咒的嘶吼,如同附骨之蛆,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不是泄愤的狂言,更像是一种精准的威胁,一个指向明确的警告!
永嘉长公主那张惨白失色的脸,摔落的团扇,破碎的屏风……所有线索的碎片,最终都诡异地汇聚在这片皇家水域之下!
一股冰冷的电流猛地窜过李承乾的脊柱,瞬间驱散了所有残留的疲惫。
他豁然转身,眼中精光暴射,如同沉睡的猛虎乍然苏醒,那目光锐利得能刺穿殿内昏暗的光线!
“来人!”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两道身影如同早已守候在阴影中的猎豹,无声而迅疾地出现在殿门处。
裴行俭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气息沉凝如渊,眼神锐利依旧,昨夜失手的懊恼已被冰封般的冷静取代。
薛仁贵则像一尊随时准备爆发的铁塔,玄甲未卸,只摘了头盔,虬髯戟张,铜铃大眼中燃烧着亟待宣泄的怒火和跃跃欲试的战意。
“殿下!”
两人同时躬身抱拳,动作干脆利落。
“更衣,备水靠。”
李承乾的命令简洁到了极致,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废话。
他的目光扫过裴行俭,
“守约,调你最可靠的一队人,目标太液池蓬莱岛西南角水域。清场,要绝对干净,一只水鸟都不能惊起。”
随即转向薛仁贵,
“仁贵,你亲自下水。”
“喏!”
裴行俭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任何迟疑,瞬间明白了李承乾所指。
太液池!
那刺客临死的诅咒绝非空穴来风!
他转身,如同融入暗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殿外,去调集最精锐、口风最严的部下。
薛仁贵更是激动得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咯咯的脆响,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殿下放心!别说太液池,就是龙潭虎穴,末将也给它翻个底朝天!水里头要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末将的拳头正好发痒!”
他声如洪钟,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去准备水靠。
李承乾迅速换上裴行俭早已备好的深青色紧身劲装,外面罩一件不起眼的玄色披风。
当他走出丽正殿时,天色依旧浓黑如墨,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点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青灰色。
寒风掠过空旷的宫道,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肃杀。
太液池畔,蓬莱岛西南角。
这里远离主要宫殿和道路,岸边怪石嶙峋,枯败的芦苇丛在寒风中瑟瑟摇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水面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深沉,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墨玉,倒映着几点稀疏的寒星,幽深得令人心悸。空气中弥漫着池水特有的、略带腥气的寒意。
裴行俭如同暗夜中的磐石,带着十余名同样身着深色劲装、气息精悍的侍卫,早已将这片区域围得如同铁桶。
他们如同夜色的一部分,分散在岸边的阴影、假山和树丛之后,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每一个角落,弓弩上弦,强弩的寒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整个区域,除了风声水声,再无一丝多余的动静。
薛仁贵已经换上了特制的油浸牛皮水靠,通体乌黑,紧贴着他魁梧健硕的身躯,更显肌肉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他正活动着手脚,做着下水前的最后准备。
两名侍卫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过来,打开箱盖,里面是数盏包裹着厚厚油布、只留一小片透光琉璃罩的“气死风灯”。
这种灯防风防水,能在水下提供有限的光源。
“殿下,都准备好了。”
裴行俭走到李承乾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投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水域,
“此处水域,据旧档记载,是前朝开凿太液池时堆砌假山的石料取土处,水下地形复杂,深浅不一,坑洼较多。”
他顿了顿,补充道,
“末将已查验过,今日当值的禁卫巡逻路线,距此尚远,且这个时辰,正是换防的空档。”
李承乾微微颔首,目光沉凝地注视着幽暗的水面。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
薛仁贵早已按捺不住,低吼一声:
“点灯!拿绳子来!”
他抓起一盏点燃的气死风灯,用油布仔细包裹好,只留下琉璃罩一面透光,再用坚韧的牛筋绳牢牢系在腰间,另一端则交给岸上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卫死死拽住。
“薛蛮子,务必小心!探明情况即刻返回,切勿贪功冒进!”
裴行俭沉声叮嘱,语气凝重。
“放心!我水里头比岸上还自在!”
薛仁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森然。
他朝李承乾抱了抱拳,不再废话,深吸一口气,如同一条巨大的黑鱼,“噗通”一声,魁梧的身躯带着沉重的力道,猛地扎入冰冷的池水中!
水花只溅起一瞬,便迅速平复,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在昏暗的灯光下荡漾开来。
岸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薛仁贵入水的地方,以及那根连接着他生命、绷得笔直的牛筋绳。
水面下的灯光透过琉璃罩,在水底投射出一团朦胧昏黄的光晕,随着水波微微晃动,像一只诡异的眼睛,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缓缓移动、下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水面下的那团光晕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最终几乎消失在视野尽头,只能隐约看到一点极其微弱的黄芒在深邃的黑暗中沉浮。
岸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寒风似乎更冷了,吹得人脸颊生疼。
李承乾负手而立,玄色披风的下摆在寒风中微微拂动。
他面上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但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时间。
刺客那句恶毒的诅咒,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耳边丝丝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水面下的那点微光,突然停止了移动!
接着,开始以一种奇特的、不规则的轨迹,剧烈地晃动起来!
幅度之大,绝非水流自然波动所能解释!
“动了!薛将军有发现!”
拽着绳子的侍卫声音发紧,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紧张。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
裴行俭一步抢到水边,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那剧烈晃动的光点位置,同时低声命令:
“稳住绳子!听我号令,准备拉!”
李承乾也上前一步,冰冷的池水寒气扑面而来,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穿透幽暗的水面,仿佛要看清那晃动光晕之下隐藏的秘密。
水面下的晃动持续了片刻,那光点开始快速上浮!
速度比下潜时快得多!
“哗啦——!”
一声巨大的破水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
薛仁贵那魁梧的身躯如同蛟龙出水,猛地从水下窜了上来!
带起大片冰冷的水花,溅湿了岸边众人的衣襟。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水珠顺着他虬结的肌肉和虬髯不断滚落。
但那张被冷水冻得有些发青的粗犷脸庞上,却不见疲惫,反而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发现了惊天之秘的亢奋!
他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甚至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水,一手还死死抓着那盏气死风灯,另一只手则奋力地朝着岸上挥舞,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地穿透寒风:
“殿……殿下!裴兄!有……有东西!水下!真有东西!”
“什么东西?”
裴行俭一把抓住薛仁贵伸过来的手臂,用力将他拉上岸,急切追问。
侍卫立刻递上干燥的大氅。
薛仁贵胡乱裹上大氅,牙齿依旧有些打颤,但声音却异常洪亮,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就在……就在那最深的一个水坑底下!被厚厚的淤泥和水草盖着!要不是末将用脚探着感觉不对劲,差点就错过了!”
他喘了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那玩意儿……不是石头!是……是一尊石兽!蹲着的!模样怪得很!不像狮子不像麒麟,更不像宫里常见的那些祥瑞!脸……脸长得跟夜叉似的,呲牙咧嘴,看着就瘆人!最古怪的是……”
薛仁贵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发现核心机密的凝重,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才凑近李承乾和裴行俭,几乎是耳语般,一字一句道:
“那石兽……它嘴里!嘴里头……有个洞!四四方方的一个小洞!看那形状……看那大小……”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承乾腰间——那里,悬挂着的正是那把用锦囊严密包裹的“血玉钥”!
“就跟殿下您那把钥匙……严丝合缝!绝对错不了!”
“石兽?锁孔?”
裴行俭倒吸一口冷气,饶是他定力惊人,此刻眼中也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动!
太液池底,前朝取土坑的淤泥之下,竟然藏着一尊带有锁孔的石兽?
这绝非巧合!
这分明就是一处精心设计、极其隐秘的水下入口!
刺客那句“淹死在太液池”,果然是直指此处!
李承乾的瞳孔在听到“锁孔”二字时,骤然收缩!
如同针尖!
昨夜刺客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长公主坠落的团扇、秤砣索要的地契……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锁链!
他猛地抬手,解下腰间的锦囊,手指探入,将那枚触手温润、却带着血腥气息的“血玉钥”紧紧攥在掌心!
冰冷的玉石贴着滚烫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而危险的触感。
“备灯!绳子!”
李承乾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孤亲自下去!”
“殿下!不可!”
裴行俭和薛仁贵几乎同时出声阻止,脸上满是惊骇。
薛仁贵更是急得直跺脚:
“殿下!那底下水冷得很!情况不明!太危险了!让末将再去……”
“不必多言!”
李承乾打断他们,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两人,
“那锁孔既是关键,孤必须亲眼看着它被打开。有些门,必须得主人亲自去推,才能看清门后到底是金山银海,还是……刀山火海!”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动手解开披风,动作快而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
“守约,你带人守好上面,任何风吹草动,格杀勿论!”
李承乾将披风扔给侍卫,迅速套上另一套备用的油浸牛皮水靠。
冰冷的皮革紧贴身体,寒意刺骨。
“仁贵,你带路!孤跟在你后面!”
他看向薛仁贵,眼神沉静而充满力量。
薛仁贵看着李承乾坚定的眼神,知道劝阻无用,猛地一咬牙,眼中爆发出悍勇的光芒:
“喏!殿下跟紧了!水下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您千万抓紧绳子!”
他迅速重新系好牛筋绳和新的气死风灯。
裴行俭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但也知道此刻劝阻只会延误时机。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周围侍卫厉声喝道:
“所有人!最高戒备!强弩上弦!弓手就位!任何未经允许靠近此水域百步者,无论何人,杀无赦!”
冰冷的声音带着铁血的味道,瞬间让整个区域的空气都凝固了。
“噗通!”“噗通!”
李承乾紧随薛仁贵之后,毅然跃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之中!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瞬间穿透水靠,狠狠扎进四肢百骸!
他猛地一个激灵,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冻结血液的冰冷,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紧紧跟在薛仁贵身后那团昏黄的光晕之后。
水下世界一片混沌的幽暗。
气死风灯的光线被浑浊的池水层层削弱,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
无数细小的悬浮物在光柱中翻滚、游移,如同活物。
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耳膜嗡嗡作响。
薛仁贵在前方引路,动作依旧矫健,但明显比第一次更加谨慎。
他不断拨开缠绕的水草,避开嶙峋的怪石和水下突兀的土坑,手中的灯光像黑暗中的灯塔,为李承乾指引着方向。
冰冷的水流滑过皮肤,李承乾努力调整着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前方那点光芒。
水下的时间感变得模糊而漫长。不知下潜了多深,前方的薛仁贵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对着李承乾用力地打着手势,指向下方一片被浓密水草覆盖、显得格外幽暗的区域。
灯光照射过去,隐约可见水草深处,似乎有一个凹陷的轮廓。
薛仁贵率先游了过去,伸出大手,用力地拂开那些滑腻冰冷的水草。随着水草被拨开,一尊造型奇特的石兽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渐渐显露出来!
正如薛仁贵所描述,那石兽呈蹲踞姿态,体型约莫半人高。
形态极为古怪,非狮非虎,也非任何常见的宫廷瑞兽。
它有着一张狰狞扭曲的脸孔,双目圆睁如同铜铃,阔口獠牙,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地狞笑。
石质表面布满水蚀的坑洼和滑腻的青苔,更添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
它就静静地蹲伏在水底最深的坑洼底部,半个身子都陷在淤泥里,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深渊中的恐怖守卫。
薛仁贵指了指石兽那大张着的、布满獠牙的巨口深处。
灯光艰难地探入其中,照亮了口腔内部——果然!
在咽喉深处,一个四四方方、边缘规整的锁孔,清晰地镶嵌在石壁之上!
那形状,那大小,与李承乾掌心中紧握的“血玉钥”一模一样!
李承乾的心脏在冰冷的池水中,剧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
他不再犹豫,奋力划水,游近石兽。
冰冷刺骨的池水仿佛要冻结他的血液,水压挤压着耳膜,发出沉闷的轰鸣。
他拨开最后几缕缠绕在锁孔附近的水草,将手中的气死风灯凑得更近一些。
昏黄的光线下,那锁孔显得幽深而神秘。
孔洞边缘规整,内壁光滑,显然不是天然形成,而是精心凿刻打磨的。
孔洞的形状,与记忆中“血玉钥”的轮廓完美契合。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抬起紧握的右手,摊开掌心。
那枚温润中透着诡异血色的“血玉钥”,在昏黄的水下灯光映照下,如同凝固的血液,散发着不祥而致命的光芒。
他伸出左手,稳定地扶住石兽冰冷滑腻的下颌,稳住身体。
右手捏着“血玉钥”的匙柄,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匙身前端,对准了那个幽深的锁孔。
一点,一点地靠近。
匙身尖端触碰到锁孔冰凉的边缘。
严丝合缝!
没有丝毫阻碍,没有半分偏差!
仿佛这把钥匙生来就是为了开启这道门户!
李承乾眼中精光爆射!
不再迟疑,手腕猛地发力,沉稳而坚定地将整枚“血玉钥”,沿着那完美的契合轨迹,深深地推了进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古老机括被唤醒的脆响,透过厚重的池水,清晰地传入李承乾和薛仁贵的耳中!
这声音在水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惊心动魄!
两人同时一震!
紧接着,脚下传来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
那尊狰狞的石兽,竟开始缓缓地、无声地向侧面滑开!
动作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感!
石兽移开之处,露出了下方一个黑沉沉的、边缘极其规整的方形洞口!
一股比周围池水更加冰冷、更加幽深、带着浓烈土腥和岁月腐朽气息的水流,猛地从洞口倒灌而出,形成一股强劲的吸力暗流!
洞口之内,并非池底的淤泥,而是一条斜斜向下、不知通往何方的幽深水道!
水流打着旋涌入其中,深不见底,只有一片吞噬一切光线的、令人心悸的绝对黑暗!
薛仁贵骇得差点呛水,手中的灯光剧烈晃动,死死照向那刚刚开启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幽深水道,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
“我的老天爷!开……开了!殿下!这……这底下是什么鬼地方?!”
李承乾死死抓住石兽冰冷的边缘,才勉强稳住被暗流带动的身体。
他凝视着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水道,一股混合着彻骨寒意和巨大未知的惊悸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他缓缓拔出那把严丝合缝插入锁孔、此刻正散发着妖异红光的“血玉钥”,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了恐怖真相后的冰冷凝重:
“这池子底下藏着的,怕是比十殿阎罗还要凶险的东西…… 仁贵,上去!立刻通知守约,调集人手!带上家伙,越多越好!这趟浑水,我们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