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蝉鸣在赵国公府浓密的绿荫间聒噪不休,带着一股子燥人的闷热。
长孙无忌的书房内,窗扉半开,几缕带着草木蒸腾气味的风钻进来,也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凝肃。
李承乾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酸枝木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刚刚结束了对朝局走向的一番看似随意、实则句句机锋的剖析,从陇右困兽的反扑到山东士族暧昧不明的橄榄枝,再到父皇因母后初愈而略显松弛的朝堂掌控。
长孙无忌垂眸听着,偶尔啜一口微凉的茶汤,面上沉静如水,眼神深处却似有暗流涌动。
“舅舅,”
李承乾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几分,仿佛刚才谈论的并非刀光剑影,而是风花雪月,
“东宫这地方,规矩大,框框多,待久了,难免暮气沉沉。孤这年纪,正是该多结交些意气相投的少年英才,一块儿读书习武,砥砺心志的时候。可惜啊!”
他摊了摊手,一脸诚恳的无奈:
“身边不是老成持重的师傅,就是循规蹈矩的属官。找个能说几句痛快话的同龄人都难。孤琢磨着,是该添点新鲜滚烫的少年锐气了。”
长孙无忌抬起眼皮,精光一闪即逝。
太子这番话,听着是少年人的牢骚,但落在他这等老狐狸耳中,每一个字都别有分量。
添少年锐气?
东宫是什么地方?
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太子这是在问他要人!
而且,要的是属于他长孙家或者说能被他长孙家认可的“少年锐气”!
“殿下此言有理。”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脸上露出长辈般温和的笑意,
“少年人,朝气蓬勃,正当锐意进取。不知殿下心目中,可有合适人选?老臣或可为殿下参详一二。”
他把球又轻轻踢了回去,带点试探。
“人选嘛---”
李承乾身体微微前倾,笑容纯良无害,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掌控,
“孤倒是听闻,绛州龙门出身的一位薛氏少年,单名一个礼字,天生神力,性情耿直,颇有古之义士遗风?还有闻喜裴氏家的一位旁支小郎君,名守约,虽家道中落,然敏而好学,机变百出?此二人,舅舅觉得可还入得东宫历练历练?”
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薛礼”(薛仁贵本名)和“裴守约”(裴行俭表字),显然早有准备。
长孙无忌心中了然,看着李承乾那张年轻却已初具威仪的脸庞,暗叹一声:
这位太子,识人之明和布局之深,当真令人心悸!薛礼力能扛鼎,然出身寒微,空有壮志;裴守约天资聪颖,却家道中落,缺乏晋身之阶。
这两人,确实是未被发掘的璞玉,也确实是目前最适合、也最易被他长孙无忌掌控推荐给东宫的人选。
太子既点明了,这就是向他伸手要的“投名状”。
“殿下慧眼!”
长孙无忌捋须微笑,不再犹豫,
“薛礼此子,老臣确有所闻,勇力冠绝乡里,性情质朴如赤子。裴守约,家学渊源,心思缜密,尤擅筹算。此二人皆少年英才,身家清白,若能得殿下提携,入东宫随侍,耳濡目染,未来必成大器!老臣愿为殿下引荐。”
一句“愿为殿下引荐”,已悄然摆正了位置。
“如此甚好!有劳舅舅了!”
李承乾抚掌一笑,笑容灿烂,
“孤这就回去,给他们预备两个,嗯,清贵又磨人的好位置!”
几日后。
东宫崇文馆侧面,一间专放旧籍杂物的偏厢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淡淡尘埃的味道。
阳光透过高窗上的细密竹帘,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裴行俭,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穿着一身明显是新发下来、略有些宽大的浅青色东宫库曹小吏服饰,正埋首在一堆散乱的账簿和卷宗中。
他身形略显单薄,但眉眼清亮灵动,动作麻利得惊人。
只见他指尖飞快地在泛黄的书页上划过,口中念念有词,将一堆堆看似杂乱无章的记录分门别类,理顺次序,还不时提笔在一旁的素笺上记下关键数字和疑点。
那份专注和效率,远超寻常小吏。
他对面,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子的薛仁贵,同样穿着新发的服饰,却是代表更低阶的“门卫”职衔的深青色短袍。
此刻,这位小小的门卫大人正跟面前几张轻飘飘的纸片较劲。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却又无比笨拙地捻着一叠记录库房耗材的流水单子,试图将它们按日期顺序叠放整齐。
手指关节粗大,动作僵硬,与其说是在整理文书,不如说是在对付几块滑不留手的巨石。
“啪嗒!”
一张纸片不受控制地从他指缝溜走,飘落在地。
薛仁贵黝黑的脸膛顿时涨得通红,慌忙弯腰去捡,动作幅度太大,胳膊肘“哐当”一声又带倒了旁边砚台里一支新削好的毛笔。
“哎哟!”
裴行俭敏捷地往后一缩,险险躲过被墨汁溅到的命运,他看着薛仁贵手忙脚乱地扶起砚台,捡起毛笔和纸张,那副窘迫又认真的憨厚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清朗:
“薛兄!省省力气吧!你这双手”
裴行俭伸出自己纤细灵活的手指,隔空点了点薛仁贵那双布满茧子、骨节粗粝的大手,
“天生就该攥着丈八长槊横扫千军!拿来对付这些比蝴蝶翅膀还薄的纸片,实在是暴殄天物,明珠暗投啊!”
薛仁贵好不容易把纸片拢成一沓,固定住,闻言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挠着后脑勺,笑得既憨厚又有点不好意思:
“嘿嘿,裴老弟,你就别笑话俺了。俺也知道自个儿不是这块料。可殿下把俺放这儿,说是让学着管东西,俺总不能连几张纸片子都整不明白吧?这库曹的活儿,看着简单,咋比俺在龙门扛大石料还费劲!”
他拿起那沓被他勉强弄整齐的纸,还用粗壮的手指用力压了压边角,仿佛怕它们再次造反。
裴行俭看着他笨拙又认真的样子,想吐槽又觉得有趣,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拖长了调子:
“唉!宝剑在鞘里的时候,谁能一眼看出它能削铁如泥? 薛兄,殿下把咱俩一个塞进故纸堆,一个搁在库房边,自有他的道理。咱俩现在啊,就是那没开锋的剑坯子。刀磨快了才见血,人磨久了才成器,急啥?”
他话虽这样说,那双灵动的眼睛却瞟向窗外巍峨的东宫主殿方向,里面闪烁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深思。
薛仁贵憨憨地点点头,似懂非懂:
“道理俺懂,就是怕干不好这看库房的活儿,给殿下丢脸。”
他话没说完,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
“哎呀!光顾着跟你说话了,差点误了换岗巡逻的时辰!”
他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绷得有点紧的深青色短袍,抓起靠在墙角的一根还是练习用的那种普通木杆长戟,对着裴行俭匆匆道:
“俺先去巡一圈西苑那边!裴老弟你忙!”
说完,薛仁贵迈开大步,带着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厢房,只留下裴行俭对着他魁梧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
“这憨子,巡个逻跟要去打仗似的。”
东宫西苑,靠近一处早已停用、堆放杂物的旧厕房附近。
这里宫墙高耸,树影婆娑,角落里杂草丛生,少有人至,阳光被高大的树木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显得有些阴森幽暗。
夏日特有的闷热潮气混合着角落苔藓和旧木材淡淡的霉腐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薛仁贵端着那杆对他来说轻飘飘的木戟,努力挺直腰板,沿着一条狭窄的甬道尽职尽责地巡逻着。
他每一步都迈得沉稳有力,落地有声。
虽然只是个最低阶的门卫,但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殿下把他从乡野之地带进这天下最尊贵的地方,哪怕只是看门护院,他也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决不能出半点差错!
他那双略显质朴的大眼睛,此刻也学着警惕地四下扫视,努力模仿着他想象中的“高手”风范。
甬道尽头,拐角浓密的树荫下,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后面,似乎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又快又急的嘀咕声,像老鼠在啃咬什么东西。
薛仁贵脚步一顿,浓黑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这地方平时鬼影子都没一个,谁会在这儿?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戟杆,虽然知道它没啥杀伤力,侧耳倾听。
“---就这些了?”
一个尖细、带着焦虑的嗓音,压得几乎听不清。
“嗯…都在…千万…小心…别沾手…”
另一个同样尖细、却更阴沉些的声音回应,语速极快。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布料摩擦和某种轻微瓷器或瓦罐碰撞的脆响。
薛仁贵心头疑窦顿生。他深吸一口气,仗着身高体壮,放轻脚步,朝着声音来源处,拨开挡路的杂草枝条,探头望去。
只见两个穿着最低等小太监服饰的身影,正弓着腰,挤在低矮的宫墙角落里。
一个背对着薛仁贵,身材略胖;另一个正面对着这边,身形干瘦,颧骨很高,眼窝深陷。
干瘦太监手里正将一个巴掌大小、看上去沉甸甸的粗陶小罐,飞快地塞进对面胖太监宽大的袖笼里!
就在东西交接完毕的瞬间,那个干瘦太监猛地抬起头!
他那双藏在阴影里的三角眼,如同淬了毒的锥子,精准无比地朝薛仁贵藏身的草丛方向狠狠刺了过来!
眼神阴鸷、凶狠,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警告!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瞬间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薛仁贵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恶毒的眼神刺得浑身汗毛倒竖!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不是没见过乡下人打架斗狠的眼神,但眼前这太监的眼神,阴冷得像毒蛇,凶戾得如同饿狼,绝非普通人能有!
他甚至在对方的瞳孔深处,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本能地就想张口喝问:
“你们在做什么?!”
但嘴巴刚张开一个字,那干瘦太监的眼神警告意味更浓了,嘴角甚至还勾起一丝极其诡异、冰冷的弧度,仿佛在说:
“小子,看见不该看的,当心你的狗命!”
就在这时,那个背对着薛仁贵的胖太监似乎也察觉了不对,身体猛地一僵,正要回头!
薛仁贵心头警铃大作!
一股源自武人本能的直觉让他硬生生把冲到喉咙口的喝问咽了回去!
他猛地缩回了脑袋,借着杂草的掩护,迅速蹲下身体,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狂跳,擂鼓一样!
握着木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草丛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鬼魅般的脚步声,快速朝着另一个方向远去,眨眼间就消失在曲折的宫墙深处。
空气里只剩下那股若有若无的霉腐味,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薛仁贵一屁股瘫坐在潮湿的草丛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宫墙,额头上冷汗涔涔流下。
那粗陶小罐里是什么?
蜜饯?
看着不像!
点心?
有必要这么鬼祟?
更不像!
那罐子看着有点眼熟?
好像在裴老弟整理的那些杂物清单里,见过类似的描述?
是用来装某些‘特殊’东西的器皿?
还有那个干瘦太监最后那恶狠狠的一眼,像烙铁一样烫在他脑子里!
东宫这潭水原来不只是明面上的规矩,底下还藏着看不见的暗流和毒蛇!
他咕咚咽了口唾沫,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座辉煌宫殿阴影处的冰冷和危险。
“薛兄?薛兄!你蹲这儿干嘛呢?捉蛐蛐?”
裴行俭清亮的声音带着疑惑,从不远处的甬道口传来。
他显然是等不到薛仁贵回去,循着巡逻路线找过来了。
薛仁贵浑身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乱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泥土,脸上努力想挤出个憨厚的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厉害。
他张了张嘴,想把刚才那惊魂一幕告诉裴行俭,但话到嘴边,看着裴行俭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的清秀面庞,想起他那句“宝剑在鞘里”的话,又猛地咽了回去。
不能连累裴老弟!
那个太监的眼神太吓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木戟,瓮声瓮气地说:
“没啥!俺刚才脚滑了一下!这就巡完了,回去!回去!”
说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裴行俭,魁梧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裴行俭好奇地投向那片阴暗角落的视线。
裴行俭狐疑地看了看薛仁贵明显不对劲的脸色,又看了看那片寂静幽深的草丛,灵动的眼睛眨了眨,终究没追问,只是笑道:
“脚滑?我看你是被这东宫的地砖晃了眼!走吧,库房那边还有一堆‘兵器’等着你这双手去降服呢!”
他故意调侃。
薛仁贵跟着嘿嘿笑了两声,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
他下意识地又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阴暗的角落,那里空无一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股残留的、淡淡的霉腐气味,无声地提醒着他,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并非幻觉。
东宫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底下果然深得很!
薛仁贵握紧了手中的木戟,那粗糙的触感此刻给了他一丝奇异的安全感。
他大步跟上裴行俭,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那个恶狠狠的瞪视如同跗骨之蛆,那个阴森角落里的陶罐影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