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转入初冬，厂区里的梧桐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维修部里却依旧暖意融融，机器的余温、人体的热量以及永不消散的机油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气息。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加工中心故障修复已过去一段时日，表彰大会的掌声与五百元奖金的波澜也渐渐沉淀为记忆的一部分。强子依旧每天最早到车间之一，擦拭工具，整理台面，然后投入到老赵布置的日益复杂的任务中。他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电路图、机械原理、故障案例……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符号和线条，渐渐在他脑中勾勒出清晰的脉络。
这天上午，车间主任陪着生产部的一位副经理来到了维修部。这不同寻常的阵仗让原本埋头工作的技术员们都不由得抬起了头。主任脸上带着笑容，目光在车间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正在协助张工核对一套pLc输入输出模块参数的强子身上。
“强子，你过来一下。”主任招了招手。
强子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张工和老赵。张工推了推眼镜，没什么表示，老赵则依旧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仿佛没听见。他定了定神，放下手中的万用表，在工友们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中走了过去。
“经理，主任。”强子微微躬身。
生产副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容和煦，他上下打量了强子一番，笑着对主任说：“老李，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小伙子？看着就精神，是块干事的料。”
主任笑着点头，然后转向强子，语气变得正式了些：“强子，经过部门研究和生产部推荐，决定任命你为维修部第三小组的代理小组长，主要负责c区产线的日常巡检和一级维护工作。”
小组长？代理？
这两个词像两颗小石子投入强子脑中，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他一时有些懵，感觉自己像是听错了。他才来维修部多久？虽然跟着老赵学了不少，也独立处理过一些小事，但小组长……这意味着他不再仅仅是自己埋头干活，还要带领别人，承担责任。
“我……我能行吗？”一股混杂着惊讶、惶恐和一丝微弱兴奋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脱口而出。
主任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只是代理。厂里和部门都看到了你的潜力和责任心，上次加工中心的事情，你观察敏锐，有功！c区产线设备相对老旧，故障率高，正是需要你这样肯钻研、有冲劲的年轻人去盯一盯。具体工作，老赵和你们组长会带你。”
生产副经理也鼓励道：“年轻人，大胆干！有什么困难及时反映。从技术岗位走向管理岗位，是挑战，更是机遇，好好把握！”
周围的工友们已经低声议论开来，目光复杂。有惊讶，有审视，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或质疑。胖子在人群后面对他挤眉弄眼，竖了下大拇指。
强子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是决定。他迎向主任和经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谢谢领导信任，我……我一定努力做好！”
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工作交接和注意事项的话，便和经理一起离开了。
他们一走，车间里短暂的寂静立刻被打破。
“可以啊强子！这就当官了！”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年轻技术员笑着捶了他一下。
“代理小组长，那也是组长嘛！以后可得多关照咱们c区啊！”
“强子这才来多久？升得可真快…”
议论声中，有真诚的祝贺，也有带着酸味的调侃。强子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看向老赵。
老赵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正用一块干净的旧布擦拭着他那套宝贝工具。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强子，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愣着干什么？”老赵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强子耳中，“活还没干完。”
没有祝贺，没有叮嘱，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就是这样一句平常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强子心中那些翻腾的、不切实际的杂念，让他一下子从那种飘飘然的状态中落回了地面。
“是，赵师傅。”强子连忙应道，转身回到张工旁边，重新拿起万用表。只是，那金属外壳握在手中的感觉，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学徒了。一副无形的担子，已经悄然落在了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角色的转变，来得如此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抬头看了看车间墙上那面崭新的锦旗——“慧眼识障，团队显担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油污的双手。
这条路，似乎拐上了一个新的岔道。前方是更广阔的天地，还是更崎岖的险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下去，像老赵说的那样，把手里的活，先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