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浓稠的云翳吞尽,铅灰色的夜雾漫过山峦,将这座滇南边陲的老寨裹得死紧。湿冷的泥土气混杂着腐烂草木的微腥,沉甸甸地压在鼻端。
哀牢山深处的黑水寨,静得只剩下风穿过老樟树叶片的呜咽,还有远处溪涧不知疲倦的单调流淌。
后山祖坟地,新垒的土坟前,一点微弱的煤油灯苗在风中挣扎,映出我佝偻着的身影。冻僵的手指攥着一柄粗铁打的撬棍,指甲缝里早已塞满黑褐色的泥。
白天那些喧嚣的送葬哭嚎、法师念诵的古怪经文、寨老们肃穆沉重的表情,此刻全都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坟头冰冷的土,和胸腔里那颗擂鼓般躁动的心。
他们说,奶奶是侍奉山神的圣女,洁净无瑕,死后肉身必须完整归入神山,才能庇佑寨子风调雨顺。那口厚重的柏木棺材被十根长钉死死封住,像怕里面的什么东西会破土而出。
可我忘不了。
忘不了七岁那个闷热的夏夜,我蹬掉被子滚到床下,懵懂睁开眼,正看见榻上的奶奶在熟睡中微微蹙眉。她粗布衣衫卷起一角,露出干瘪的肚腹。那肚脐眼里,一点金芒乍现。
然后,一条通体璀璨如纯金熔铸、足有指节长的蜈蚣,缓缓地、慵懒地,从温暖的巢穴中探出半截身子,细密的金足划动空气,触须轻颤,仿佛在感知着什么。它只停留了极短的刹那,便又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留下幼小的我瞪大眼睛,在冰冷的地板上屏住了呼吸,直到天明。
那画面成了梦魇,啃噬了十几年。
铁撬棍的尖端楔入棺盖与棺身的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坟地里放大到极致,撞在四周黑黢黢的墓碑上,又弹回耳朵里。
泥土簌簌落下。
我喘着粗气,汗滴沿着额角滑落,砸在冰冷的棺盖上。心脏跳得发痛,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负罪感的推力,却让我停不下手。
“奶奶…”无声的嗫嚅卡在喉咙里。
最后一声闷响,棺盖被彻底撬开,滑向一旁,露出黑洞洞的棺内。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尸臭,是一种陈年的、阴郁的、混合着某种特殊药草和极细微腥甜的陈旧气息。
煤油灯凑近。
昏黄的光晕颤抖着挪入棺内。
空的。
棺材里是空的。
没有预想中安详或狰狞的遗容,没有穿戴整齐的寿衣,没有任何陪葬的物件。
只有一层…皮。
人形的,软塌塌地铺在棺底,保持着大致的人轮廓,甚至能分辨出五官模糊的塌陷,头发还粘连在上面。像一件被遗弃的旧衣,轻飘飘地搁在那里,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同样干瘪无形的灰絮。
我的血瞬间凉透,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视觉的冲击尚未过去,目光却已被人皮脖颈处一点异样吸引。
那里,压着一张纸条。裁剪粗糙的黄麻纸,边缘毛躁。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捻不起那轻飘飘的纸。灯苗再次凑近。
上面是用某种焦黑的炭灰之类写就的歪扭字迹,仓促到极点,却每一笔都透着难以言状的惊惶:
“跑,别回寨子!”
脑后嗡的一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冰冷的恐惧感如毒蛇缠紧脖颈,几乎无法呼吸。奶奶…空的…人皮…警告…
就在此时——
“在那边!”
“坟地有人!”
“快!围起来!”
嘈杂的人声、凌乱急促的脚步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毫无征兆地从寨子方向的山路那头猛地炸开,迅速逼近。跳跃的火光将那片夜空染上不安的橘红色。
被发现了。
撬祖坟,惊圣女,在黑水寨是足以被乱棍打死的罪孽。
心脏骤停一瞬,随即疯狂撞击胸腔。几乎是本能,我猛地转身,将撬棍和煤油灯死死攥在身前,背对着那口空棺。
火把的光影乱晃,已经能看清冲在最前面那几个人的脸,是寨子里的青壮,面目在火光下扭曲而愤怒。叫骂声、呵斥声越来越近。
完了。
这个念头浮起的刹那,袖口之内,小臂的皮肤上,一点冰凉彻骨的触感毫无征兆地滑过。
那触感细微却清晰,活物般,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顺着血脉流淌的方向,缓慢地移动。
不是恐惧。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近乎狂暴的炽热情绪,毫无预兆地从那冰滑动静触及之处轰然爆开,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惊慌失措。
我站着没动。
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然后,嘴角一点点扯开,一个弧度缓慢扬起,越扯越大,最终定格成一个绝不属于此刻“阿依”的、冰冷而诡异的笑容。
目光迎上那些汹涌而来的火把和愤怒的面孔。
“各位来得正好…”
声音出口,竟带着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和冷静。
火把的光热几乎要灼到脸上。
村民们猛地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我脸上那不合时宜的笑,一时竟被镇住。
他们看不见。
我的袖管内里,一点微不可察的金芒,正顺着血脉的路径,彻底消融于皮肤之下。
最后一点冰凉,蜕变成焚心的滚烫。
那滚烫并非灼烧,而是某种活物钻入血脉的诡异蠕动感,沿着小臂急速上行,所过之处,皮肤下的青筋微微凸起,泛出一种不正常的淡金色泽,又迅速隐没。
冲在最前头的岩刚,手里火把举得最高,吼得也最凶:“阿依!你个背祖忘神的孽障!敢惊扰圣……”
他的骂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十几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我脸上那抹未曾褪去的、在跳跃火光下显得无比妖异的笑容。
那不是他们熟悉的阿依。那个总是低着头、躲在奶奶身后、怯懦得像只小鹌鹑的阿依。
空气凝滞,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哔剥声和远处更显幽深的林涛。
我甚至能看清他们眼底倒映出的我的影子,以及那影子脸上令人心底发毛的笑。
“正好…”我重复道,声音比刚才稳了些,那沙哑却更重了,像磨砂砾石,“我也刚到。正想请各位叔伯兄弟来看看…”
手臂内的蠕动感抵达肩颈,微微一胀,随即化作一股冰冷的洪流,猛地灌入头颅。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边缘闪过细碎的金星,但思维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冷静。
我侧过身,让开位置,将身后洞开的棺材完全暴露在他们眼前。煤油灯的光晕颤巍巍地投入棺内,照亮那层软塌塌的人皮和其上的空洞。
“看看奶奶…这是怎么了?”
死寂。
然后是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靠得最近的几个人下意识后退半步,脸上愤怒被惊骇取代,举着的火把都矮了几分。
“皮…只剩一张皮?!”
“圣女…山神…山神震怒了?!”有人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是蛊…”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猛地切开混乱。
人群分开,寨老普措拄着蛇头杖,一步步挪到最前。他干瘦得像一截老柴,深陷的眼窝里,眼珠却锐利得惊人,先死死剜了我一眼,那目光带着审视和极深的忌惮,然后猛地投向棺内。
他只瞥了一眼那空荡的人皮,脸色瞬间变得灰败,握着蛇头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是‘蜕’…”他声音嘶哑,带着某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金蝉蛊…她竟然…竟然炼成了…”
“蜕?”岩刚又惊又疑,“普措阿公,什么是蜕?圣女她…”
“不是圣女了!”普措猛地打断他,蛇头杖重重顿在地上,声音尖厉,“是蛊婆!是祸害!她骗了所有人!她用圣女的皮囊骗了山神,骗了寨子!她把自己炼成了蛊!”
人群彻底炸开,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蛊婆?”
“她不是保佑我们的吗?”
“山神会不会降罪?”
“寨子要完了!”
普措不再理会骚动的人群,他那双老眼再次死死盯在我身上,像是要从我皮肉里剜出什么东西来。
“你…”他蛇头杖指向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毒蛇般的寒意,“你开棺的时候,看到了什么?碰了什么?”
所有的目光瞬间重新聚焦到我身上,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杂了恐惧、猜疑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期望。
手臂内的蠕动感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的、近乎爆炸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流淌。奶奶纸条上那惊恐的警告还在脑中盘旋,但此刻,一种冰冷的明悟却压倒了它。
我迎着普措的目光,缓缓抬起刚才探入棺中的右手。
手掌摊开,沾着泥污,空空如也。
“我只看到这个。”我说,声音平静无波,“棺材是空的。奶奶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皮。”
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
“还有,她留下的字条。”
我慢慢举起另一只始终紧攥的手,那张粗糙的黄麻纸在火把光下展开,焦黑的字迹触目惊心。
“跑,别回寨子。”我轻声念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进死寂的空气里。
恐慌达到了顶点。
有人开始啜泣,有人茫然四顾,有人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普措的脸色在火光下变幻不定,他盯着那字条,又盯着我,最终,那毒蛇般的目光落在我摊开的、空无一物的手掌上。
他眼底的惊疑和恐惧最终沉淀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阴沉。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蛇头杖无力地垂落。
“封棺。”他哑声命令,疲惫得像瞬间老了十岁,“今夜之事,谁敢泄露半句,按寨规处置,沉潭!”
他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阿依,”他声音干涩,“你…跟我来。”
人群在死寂中骚动,像被惊扰的蚁巢。普措阿公那句“封棺”和“沉潭”砸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重量,压得所有窃窃私语和抽泣声戛然而止。几个青壮脸色发白,互相对视一眼,终究不敢违逆寨老的威严,低着头,手脚僵硬地上前,将那撬开的棺盖重新合拢,却再也找不到那十根象征彻底封存的长钉,只能徒劳地推回原位,留下狰狞的缝隙。
没人再看那口棺材,也没人再看我。他们的目光躲闪着,既畏惧普措,更畏惧棺中之物,或许,也畏惧着我这个亲手撬开禁忌、此刻却显得过分平静的“孽障”。
普措阿公不再言语,转身,蛇头杖一下下敲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朝着寨子深处走去。他的背影佝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我顿了顿,跟上。脚步落在地上,异常轻盈,仿佛血脉里流淌的不再是温热的血,而是某种滚烫却虚无的东西。那东西在皮下安静蛰伏,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昭示它的存在。
岩刚几人下意识想拦,被普措头也不回地一杖虚指,僵在原地。
火把的光圈只笼罩着我和前头那个苍老的背影,将其他人的惊疑、恐惧、无措都抛在身后浓重的黑暗里。夜风更冷了,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寒。
寨子里的狗罕见地没有吠叫,只有我们一老一少的脚步声和杖击声,在空荡荡的碎石小路上回荡,异常清晰。路两旁吊脚楼的窗户都黑着,但我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正从窗缝、门隙里死死盯着我们,无声无息。
普措阿公的家在寨子最高的坡上,孤零零一座老楼,比别家更显阴暗。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草药和陈旧木材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火塘里埋着的炭火发出暗红色的光,明明灭灭,映得墙壁上悬挂的兽骨、干草药和那些色彩黯淡、图案诡异的布幡影子乱跳,像无数窥探的鬼魅。
他走到火塘边,背对着我,佝偻着腰,往灰堆里埋着的陶罐倒了点水,刺啦一声轻响,一股带着怪味的白汽腾起。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