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原的眼睛亮了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他小心地接过信封,封口是开的...说明信被取出过,但后来又被藏在这里?
应该是没机会送出去。齐语分析道,就像林郁的信没能到她手中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向工作台。程原戴上白手套,小心地取出信纸。沈念卿的字迹清秀有力,与林郁的信相比少了几分克制,多了几分热烈:
林先生,收到您的信既惊且喜。自去年十一月三日在梧桐巷口初见,我便再难忘怀。那日您为我拾起散落的琴谱,指尖相触的瞬间,我便知此生难逃此劫...
齐语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信中,沈念卿坦承了对林郁的爱慕,提到他们几次在梧桐树下的其实都是她的刻意安排。最令人心碎的是末尾:您嘱托程先生转交的信我已收到,回信亦写好多日,却不知该托何人转达。若您读到这些文字,请知晓我每日在梧桐巷17号等您归来。
信末日期是1937年9月2日——比林郁的信晚了二十天。
所以...程原的声音有些沙哑,林郁的信是通过我祖父转交的?他们认识?
齐语翻开昨天查到的资料:你曾祖父的长子程维钧,如果还活着,1937年时应该是25岁左右。林郁在信中提到连夜逃离,很可能是被通缉的进步记者...
程原突然打开带来的皮箱:这些是我从家族老宅找到的一些旧物。其中有一本我祖父的日记,记录到1937年8月就中断了。
他取出一本皮质封面的小本子,翻到最后几页。齐语凑近阅读,那是程维钧潦草的字迹:
八月十二日,郁兄处境危急,当局已掌握他笔名的真实身份。今夜必须送他出城...
八月十三日,临行前郁兄交予我一封信,嘱我务必转交沈小姐。我问他为何不亲自表白,他苦笑说乱世之中不敢奢求儿女情长。这个傻子,明明爱她至深...
八月十五日,将郁兄安全送出江城。归途遇日军飞机轰炸,左腿受伤。信仍在怀中,明日便送去梧桐巷...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齐语抬头,发现程原的眼眶微红。你祖父...后来怎样了?
左腿重伤感染,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程原轻声道,家族记载说他后来加入了地下抵抗组织,1943年在一次行动中牺牲,年仅31岁。
一阵沉默。窗外,一片梧桐叶轻轻拍打玻璃,仿佛叹息。
所以那封信...齐语突然明白了,你祖父受伤后可能忘记了,或者以为已经送达了?
程原摇头:我不认为祖父会忘记挚友的嘱托。日记里提到信仍在怀中,说明他一直带在身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没能亲自送去。程原沉思道,也许他托了别人,但中间出了差错。或者...他欲言又止。
齐语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你是不是有其他猜测?
程原犹豫片刻,从皮箱中取出一个小铁盒:我在祖父的遗物中还发现了这个。
铁盒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三个年轻人站在梧桐树下的合影。背面写着1936年秋,与郁兄、沈妹同游。照片中,英俊挺拔的程维钧站在中间,左侧是戴着圆框眼镜、书卷气浓厚的林郁,右侧则是穿着素雅旗袍、面容清丽的沈念卿。
他们三个都认识?齐语惊讶地问。
程原点头:现在看来,关系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他指着照片中程维钧的眼神,你看我祖父看林郁的目光...不像是普通朋友。
齐语仔细观察,果然发现程维钧虽然站在中间,身体却微微倾向林郁,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温柔。而林郁的视线,则明显投向沈念卿。
三角关系...齐语轻声道,所以你祖父可能...
可能暗恋林郁。程原接过话头,而林郁爱的是沈念卿。我祖父受托送信给自己心爱的人给他心仪的女子...他苦笑,真是造化弄人。
齐语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沈念卿的回信为什么会在钢琴里?她写完为什么不寄出去?
程原思索片刻:1937年9月...淞沪会战已经爆发,江城局势动荡。也许她找不到可靠的送信人,又不敢随便托付。或者...他顿了顿,她可能以为林郁已经收到了她的心意,毕竟我祖父应该告诉她信是林郁托转的。
齐语走到钢琴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键:所以这台钢琴...真的是她弹过的。那些年,她就在这里,弹着琴,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她的声音哽咽了。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她心口发紧。作为文物修复师,她习惯了与历史保持专业距离,但这次,沈念卿的故事直击她的心灵。
程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旁:弹一首吧。
什么?
弹一首沈念卿可能弹过的曲子。程原轻声说,就当是...隔空的纪念。
齐语的手指悬在琴键上,突然想起早上无意间弹出的和弦。她试着凭记忆重复,一段旋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那是《秋水伊人》,30年代流行的曲子。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程原轻声道:太巧了,我祖父日记里提到过这首。1936年11月3日,就是信背面那个日期,他们三人一起去听了周璇的演唱会,其中就有这首歌。
齐语猛地抬头:那天是他们的初次见面!林郁在信中提到去年十一月三日...那是沈念卿拾琴谱的日子!
两人同时意识到,他们正在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三个年轻人的相遇、友谊与爱情,在战乱年代如何被命运捉弄。
我们需要更多证据。程原说,我提议去老宅看看。那里还有祖父的更多遗物,包括一些战时文件。
齐语犹豫了:这...已经超出文物修复的工作范围了。
程原注视着她:但你已经投入其中了,不是吗?不只是作为专业人士,而是作为...被这个故事打动的人。
他说中了。齐语无法否认自己对这段历史的着迷,更无法解释为何沈念卿的故事让她如此感同身受。
好吧。她最终点头,但只是出于学术研究目的。
程原笑了,眼角泛起细纹:当然,纯粹学术。
去程家老宅的路上,齐语得知这栋房子位于城东,是程家祖产,虽然后来家族主要成员都搬到了新城区,但老宅一直保留着,作为家族历史的见证。
我小时候常在那里过暑假。程原开车穿过梧桐成荫的老城区,祖父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样,里面有很多他的藏书和笔记。我父亲说祖父生前最爱读书写字,如果不是战乱,可能会成为作家而非建筑师。
你很像他。齐语脱口而出,随即有些尴尬地解释,我是说,从照片上看,你们有相似的气质。
程原侧头看她一眼,嘴角微扬:谢谢,这是我听过最好的赞美。
老宅是一栋中西合璧的三层小楼,红砖外墙爬满了常春藤。进门后,程原直接带齐语上了三楼的小阁楼。
这是祖父的书房。他推开一扇漆皮斑驳的木门,战后曾祖母一直保持原样,后来就成了家族的小型档案馆。
房间不大,但采光很好。一张老式书桌,几个塞满书的柜子,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最引人注目的是窗边的一架望远镜,镜筒上刻着程维钧 1935。
他喜欢观星。程原解释道,日记里常提到和林郁一起夜观天象的往事。
齐语走近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仿佛主人刚刚离开。桌角有一个相框,里面是同样的三人合影,只是这张中,程维钧的手自然地搭在林郁肩上。
他们关系真的很亲密。齐语评论道。
程原正在翻阅一个文件盒: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他取出几张泛黄的报纸剪报,这些都是林郁以笔名发表的文章,祖父收集的。
齐语凑近看,那些文章大多批评时政,呼吁抗日,文风犀利而不失文采。其中一篇《告江城同胞书》的空白处有程维钧的批注:郁兄此文掷地有声,然处境更危矣。
还有这个。程原从盒底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一枚铜质印章,上面刻的是什么?
齐语接过印章,对着光辨认:是篆体的二字...这是林郁的笔名印章!你祖父怎么会有这个?
程原的表情变得复杂:除非...他们不只是朋友关系。恋人之间会交换私人物品...
齐语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祖父后来结婚了吗?
没有。程原摇头,家族记载他一直独身。曾祖母晚年常念叨他心里装着放不下的人...
两人陷入沉思。这个发现为故事增添了新的层次——程维钧可能怀着无望的爱恋,替心上人送情书给自己也欣赏的女子;而沈念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回信托付给了暗恋林郁的人...
这里还有一封信。程原从文件盒夹层中抽出一个信封,是写给祖父的。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着维钧亲启。程原小心地取出信纸,上面是娟秀的女性笔迹:
维钧兄:闻君负伤,甚忧。郁兄临行曾言信至关重要,念卿日夜盼之。若君不便,可否托可靠人送至梧桐巷?又及,前日整理郁兄旧稿,发现一首小诗,题为《致S》,现抄录于后...
后面是几行诗句,字迹与正文不同,更为刚劲:梧桐叶落时节\/你站在巷口\/一袭素衣胜雪\/我不敢上前\/只恐惊了这秋日最美的风景
落款是青鸟,三六年冬。
这是林郁写给沈念卿的诗...齐语轻声道,S就是沈的首字母。
程原的表情更加复杂:但这封信不是沈念卿写的。看语气,像是另一个知道内情的女性。
齐语仔细检查信纸:这里有铅笔写的极小字迹——芸,九月五日送。可能是写信人的署名。
芸...程原思索着,对了!照片中站在沈念卿旁边的那个圆脸姑娘,祖父日记里提过,叫苏芸,是沈念卿的表妹,当时和他们一起从上海来的。
线索逐渐清晰:程维钧负伤后,可能将信交给了苏芸转送,但不知何故信还是没能到沈念卿手中,最终阴差阳错留在了程家。
我们得找到苏芸后来的去向。齐语说,也许她知道更多内情。
程原点头:家族记载中提过,苏芸女士战后去了香港,80年代还曾回来探亲。我让家人查查联系方式。
离开阁楼前,齐语注意到书桌抽屉没有完全合上。她轻轻拉开,里面是一本皮面笔记本,扉页上题着维钧与郁兄共笔,1936-1937。
程原,你看这个!她小心地取出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左边是林郁工整的字迹,记录着文学笔记;右边则是程维钧更为随性的笔迹,画着建筑草图。两人似乎共用这本笔记,交替书写,有时还在对方文字旁加上批注,亲密无间。
随着翻阅,齐语注意到一个微妙的变化——1937年初开始,程维钧的批注中流露出越来越明显的情感:郁兄此文精妙,读罢竟夜不能寐今日与郁兄登高望远,彼言天下大势,神采飞扬,令人心折...
最令人心碎的是最后一页,只有程维钧的笔迹,写于1937年8月14日:郁兄已安全离城,我心稍安。然自此天涯两隔,恐难再见。昨夜趁其熟睡,偷吻其额,此生无憾矣。
齐语的眼眶湿润了。程原站在她身后,呼吸明显变得沉重。两人沉默地站在暮色渐浓的阁楼里,被这段掩埋在时光中的深情震撼。
我从来不知道...程原最终打破沉默,声音沙哑,家族只传颂祖父的英勇事迹,没人提起他的...
爱情。齐语轻声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