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知其乱,自当覆其巢。年已过,春已至,最终决战的号角也即将吹响。
“那布,这条路你走过几回?那些毒虫要怎么对付?”中军大帐之内,裴翾继续问道。
“两回,对付毒虫,需要那些虫兵给你一种药汁抹在身上,那种药汁味道浓烈,还很臭,涂了的话,毒虫就不会碰你了。”那布回答道。
“那……没有药汁怎么办?”姜楚问道。
那布短暂一愣,旋即摇头:“那就要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裴翾托起下巴,思索了起来,这该怎么办呢?自己倒是不怕那些毒虫,可还要带着普通士兵前往,他们可防不住啊……
“桂先生不是随军来了吗?让他过来。”陈钊发话道。
很快,桂恕就被唤了过来。
“桂叔,你看,咱们若要绕到镇南关后方,这路上有这么多毒物,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裴翾客客气气问道。
桂恕咧嘴一笑:“你只要把那些毒物给抓来,我了解毒性后,就可以调制好药汁,保你没事。”
“一定要抓来吗?”陈钊问了句。
“当然了,不试试毒我怎么知道怎么对付呢?除非你练过巫傩神功,百毒不侵。”桂恕双手一摊。
“那我跟那布去走一趟吧。”裴翾说道。
“不行!”陈钊当场拒绝了,神色相当严肃。
“为何?”裴翾不解。
“你身上有蛊,你的头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万一你正好在探路时发作了,岂不危险?”陈钊将理由说了出来。
裴翾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答。
“桂老先生,麻烦你跟这位那布小兄弟去一趟吧。你也知道,潜云他……”陈钊看着桂恕,眼神带着殷切之色。
“既然陈帅都发话了,那我老头子就走一遭吧。”桂恕答应了下来,随即看了裴翾一眼,眼中充满了关心。
“那桂叔你多保重,万事小心。”裴翾拱手道。
“好说好说,等我回来咱们喝酒。”桂恕拍着裴翾的肩膀,哈哈大笑。
于是乎,当夜,桂恕便跟着那布,前往镇南关以西探路而去。眼下去探路的话,桂恕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任务安排的裴翾,很快就回房睡了。
他的房间是一间在军营外的土屋,被打扫的很干净,里边什么都有,旁边另一间土屋住着宋灿。这也是陈钊特意安排的,他既要裴翾睡得安稳,也要有人照拂。
陈钊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当夜子时,裴翾的蛊毒再次发作了!他在屋中痛醒了过来,只是一瞬间,裴翾便感觉头痛欲裂,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脑袋里钻!
“呃啊!”
裴翾痛的在床上打滚,甚至用头对着墙猛撞,直撞的头破血流……他闹出的动静很快引来了住在旁边的宋灿!
“裴少侠!”
眼看裴翾再次准备去用头去撞墙,衣服都没穿利索的宋灿连忙拉住了他,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
“我的头!我的头!”
面具上都是血的裴翾犹然大喊,宋灿一看,此时的裴翾已经双眼通红,可怕无比,他顿时吓了一跳!
“裴少侠,你冷静点,你都撞出血了!你不要这样子!”宋灿拼尽全力锁着裴翾的双肩,不让裴翾挣扎。
可裴翾此刻力大无穷,饶是宋灿这个铁塔大汉用尽全力都无法控制……
“呀啊!”
裴翾浑身一震,宋灿顿时惨呼一声,竟然直接被裴翾震的飞了出去,狠狠的摔在了屋外!
此刻的裴翾已经近乎癫狂,蛊毒发作的程度比起腊月二十九那日更为厉害……
“砰!”
裴翾再度用头撞墙,一头居然将那面墙撞出了一个大洞来!
宋灿刚爬起来,看见这一幕,顿时急的朝附近的军营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宋灿一边喊着,而后再度冲上去,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下将裴翾扑倒,将他压在了身下。
“裴少侠,你别撞了!”
“我痛,我头痛欲裂!”裴翾大声喊着,再度挣扎起来。
宋灿拼命压着,可很快,裴翾再度发力,猛地一掀,一下将宋灿掀飞了出去!
“砰!”
宋灿狠狠的撞在了门上,这一撞,直撞得他气血翻涌,差点吐血。
此时,宋灿的喊声惊来了许多士兵,士兵们纷纷冲过来,宋灿见状,立马手一指:“快,把他给我压住,我一个人弄不过他!”
士兵们于是纷纷冲向又要撞墙的裴翾,一个接一个扑上去,十几个士兵直接堆成人堆,将裴翾死死压在了底下!
被压在底下的裴翾伸出一只手,仍然在不断挣扎……上边压着他的士兵很快就压不住了,随着裴翾一声大吼,这些士兵被他猛地一掀,竟然全部掀飞了!
“呃啊!”
“啊哈!”
士兵们横七竖八的躺在了房间内,宋灿连忙再度一扑上去,压住了要起身的裴翾。
“别愣着,都压过来!”
宋灿破口大喊,士兵们慌忙起身,然后再度一个个压了上去!
裴翾再次毒发很快震惊了整个军营。
等到陈钊,姜淮,姜楚过来,看见房间内这一幕,顿时都惊呆了。
土屋内的士兵们已经堆成了小山,死死压着下边的裴翾与宋灿,宋灿累的都感觉快没气了,可下边的裴翾还在挣扎。
“制住他,但不要弄伤了他!快!”
陈钊当即下令,顿时又冲来许多士兵帮忙!
在这些人的努力下,裴翾最后终于是没了力气,被制住了,接着,又痛晕了过去。
当裴翾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床上,土屋内有烛光亮着。他偏头一看,姜楚正一手撑着香腮,闭着眼睛在旁边的木桌前坐着小憩。那盏烛灯仍然还亮着,显然,现在还是夜里。看着姜楚坐在那小憩,裴翾愣了一愣。
“嘶……”
裴翾一起身,顿时感觉额头生痛,他摸了一下,感觉到有块柔软的布裹着他的额头。而他的面具,也已经被取下,放在了那盏烛灯旁边。
裴翾轻轻下床,蹑手蹑脚走过去,想拿自己的面具,可一伸手刚摸到,姜楚忽然就醒了,转头就瞅着他。
“抱歉,姜大小姐,我吵醒你了。”
裴翾拿过面具,合在自己脸上道。
“你好点了吗?”姜楚问道。
“嗯,没事了。”
裴翾转过头,走向了自己的床铺,可眼睛余光一瞟,看见了墙上的大洞,顿时一怔。
“要睡觉,就不必戴着个面具了,你的脸我也不是没见过。”姜楚说道。
“姜大小姐,夜已经深了,你回去休息吧。”裴翾没有回头,直接说了一句。
“没事,你睡吧,我守着你就好。”姜楚淡淡道。
裴翾感觉有些为难,于是道:“姜大小姐,你守在这里我睡不着……”
姜楚听得此话顿时转过了头:“当初在林子里你怎么就睡得着呢?咱们一路从宣州去楚州,路上过夜你怎么就睡着的呢?”
裴翾轻声道:“此一时彼一时……”
“对,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是你照顾我,现在,换我照顾你怎么了?”姜楚反问道。
裴翾转过头:“姜大小姐,你真不必如此的……我这蛊毒,犯了一次之后,会很多天不犯的,你看,我已经没事了。”裴翾说完,回头微微一笑。
“你照照镜子吧,看看你的眼睛,你现在两只眼睛都是通红的!”姜楚说完,直接从怀里摸出一面小铜镜递了过来。
裴翾接过镜子,对着烛光一看,这一看不得了,自己的两只眼睛果然是通红的,而之前那两个小红点都被覆盖了……
“你睡吧,万一你要是再头疼,有我在这里,我好喊人来制住你。”姜楚盯着裴翾说道。
“不是有宋灿吗?”
“宋灿已经被你弄伤了,不在隔壁了,现在只有我愿意守着你了。”姜楚道。
裴翾一怔,看着姜楚那镇定的眼神,想起自己头疼时的所作所为,顿时就低下了头。
一低头,裴翾目光往下一看,姜楚的衣裙下摆居然少了一块,他拿起手上镜子一看,自己头上包着的那块软布,颜色居然跟姜楚的衣服颜色一模一样……
原来是她帮自己包扎的吗?用的还是她的衣服……
“睡吧,过两天咱们还要打仗呢。”姜楚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再度以手撑腮,在那桌上小憩了起来。
裴翾躺回床上,也缓缓闭上了眼。
不久之后,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天亮了。
当裴翾再度睁开眼时,姜楚已经不在那里了,那盏烛灯也燃尽了,桌子上只剩下那面小铜镜。
裴翾麻利的起床,摸了下自己额头,还有点痛,看来自己昨晚撞墙撞得有点狠……
他摇了摇头,穿起了外衣来,可就在这时,姜楚却端着一个盆子,一碗水进来了。盆子里是温水,边上还搭着一条毛巾,那碗水是用来漱口的,应该是盐水。
姜楚进来之后看见裴翾已经起床,顿时微微一惊,然后便道:“漱口,洗脸吧。”
裴翾皱了皱眉,眼睛里露出复杂的表情,他朝姜楚道:“姜大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我自己可以来的。”
谁知姜楚并没有理会他的话,盯着裴翾左看右看,然后才开口:“你的眼睛不红了,但是那两个红点似乎又大了一点。”
裴翾闻言心一沉,看来每头疼一次,他的蛊毒就会加剧,或许等那两个小红点布满眼球时,他的生命恐怕也该到尽头了……
姜楚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道:“裴潜,你不要急,无论如何,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我不要你救!姜大小姐,你不要掺和进来!”裴翾冷冷道。
“我就要掺和进来!”姜楚直接叉腰道。
“你这是何必呢?我裴翾不仅身负血海深仇,而且身中奇蛊,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没必要为我忙前忙后,不值得!”裴翾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值得!裴潜,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你的!我姜楚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姜楚叉着腰大声道。
“你难道不怕掺和进来的后果吗?万一我的仇人找上你的家人呢?”裴翾问道。
“我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姜家也不是没有对头,可我们姜家人还活着!”姜楚回复道。
“你真是个倔丫头!”裴翾吼了一句。
“你也是头倔驴不是吗?”姜楚也吼了一句。
“你!”
“我怎么了?你嫌弃我不会武功,我回去就学!你以为我没门道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娘跟慈心师太是至交好友,我回去就拜她为师!”姜楚大声道。
“慈心师太?”裴翾疑惑了起来,他没听过这号人,罗雍也没告诉过他。
“对,就是天下第五的慈心师太!”姜楚说道。
裴翾愣住了,原来姜家身后还有这么一号厉害人物吗?
“裴潜,我告诉你,你得给我好好活着!我姜楚,不想看见你死,不管你中的什么蛊,有着什么样的仇人,你都要给我活下去!若是活不下去,我就帮你活下去!”姜楚再度大声说着,说完眼眶也红了。
裴翾做梦都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就被说的沉默了……
这话,已经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姜楚的心意,也在这句话中表达了出来。
而此时,走到门口的宋灿刚好看见了这一幕,听见了这句话。
宋灿当场心头一咯噔,快步跑进了雨中。
宋灿急忙跑到姜淮那里,凑到姜淮耳边,将自己看到的跟听到的都告诉了姜淮……
姜淮听完之后也是双眼一瞪,嘴巴一张,心头一咯噔,然后沉默了。
这丫头,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吗?
姜淮这个早上是稀里糊涂过的,就连吃早饭时,都一不留神在碗口上留下了两个牙印……
上午巳时,头上换了一块布的裴翾,来到了中军大帐之中。他一进帐,便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陈钊盯着裴翾,率先开口道:“潜云,你好些了吗?”
裴翾一拱手:“多谢陈帅挂念,我好多了。”
“嗯,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啊……”陈钊念了一句。
裴翾走到陈钊身边,问道:“陈帅,桂叔回来了吗?”
陈钊摇头:“没那么快,最快也要下午,你放心吧。”
裴翾不作声了,转眼看向了姜淮,可姜淮却死死盯着他,甚至还重重呼出了一口气。裴翾看向宋灿,宋灿却朝他憨憨一笑,撇过了头。裴翾再看姜淮麾下的诸将,那些将军也一个个带着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让裴翾顿时有些不舒服。
“潜云啊……”陈钊忽然喊了他一声。
“陈帅?”
“你回邕州休息吧,你已经做了很多了,这儿你不用担心了。”陈钊一脸慈祥道。
“可是镇南关还没拿下来啊……”裴翾道。
“我们会拿下来的,潜云,现在的战况,已经不需要你再冲锋陷阵了。你已经帮了太多忙,若是再让你犯险,我陈钊于心何安啊?”陈钊说着说着,脸色也皱了起来。
“裴少侠,你回邕州休息吧,这儿我来就好了。”姜淮也正色道。
“对啊,裴少侠,你去休息吧!”宋灿也附和了一句。
“是啊,裴少侠,你回去休息吧!”
“是啊!”
“对啊!”
姜淮手下的将领也这么说道。
裴翾环视了一圈众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在关心他,可他回邕州,又能做什么呢?
“前两日,我写了一封信给李奉化,他现在在桂坪县带领百姓重建县城,等你回了邕州,他应该已经在邕州等你了。”陈钊说了这么一句。
眼看陈钊已经做到这种地步,裴翾终于算是明白了。
这些人,已经不想让他再去拼杀了……他们在这趟南征之中,见识到了裴翾的勇气与智慧,看着这个英雄血洒疆场,高歌凯旋,却在那最凶险的一战之中,中了致命的蛊毒。
昨夜裴翾毒发,惊动了所有人,所以,他们想让裴翾回去休息,如果裴翾真的命不久矣,他们都希望裴翾在最后的时光活的安宁一些……
“好……”裴翾道了一个好字,他知道,自己现在留在这里也不好……
裴翾说完,朝众人一拱手之后,便缓缓迈步,朝中军大帐外边走去,可走到门口时,陈钊又道:“潜云,你的功劳,本帅早已禀明了陛下,或许,陛下他,已经对你有一番印象了。”
裴翾听着这话脚步一滞,皇帝陛下已经对他有一番印象了?聪明的裴翾旋即明白了陈钊的意思,他点点头,没有回答,直接离去了。
午后,整备齐全的裴翾,骑着他的黑鹰,戴着他的斗笠,披着他的披风,离开了前线的军营,冲入了淅淅沥沥的雨中,往北而去!
当裴翾离去之后,姜楚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军营的辕门处,她望着雨,流着泪,望着裴翾离去的背影,一脸落寞。
“楚儿,你真的喜欢他吗?”姜淮的身影也来到了这雨帘之前。
姜楚没有回答,仍然直直的望着北方。
姜淮一手拍在了她肩膀上:“楚儿,他是个英雄,你没有看错人,可是,他若是活不久,等他哪天真的……真的不在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会帮他活下去的!”姜楚坚定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追他呢?”姜淮问道。
“我要打完这一仗,然后亲自去告诉他,我姜楚,配得上他!”姜楚沉声道。
姜淮震惊了,他望着姜楚那坚定不移的眼神,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爹,你会相信我的,对吗?”姜楚问道。
姜淮缓缓抬起了手,而后轻轻的拍在了姜楚肩膀上:“好,爹信你。”
姜楚露出了笑容来,一下扑进了姜淮怀里。
天上的阴云仍然罩着,小雨仍然下着,但春天已经来了,没有谁能阻止它的到来。
同样在这一天,陈钊的战报再度呈现在了皇帝案上。
战报上写的,是腊月二十三日的梓华山一战,以及腊月二十四的鸡啼岭之战,两战全胜!
皇帝看完之后,龙颜大悦,可随即又叹息了起来。
看着皇帝的表情,老太监耿质于是问道:“陛下是在为胜利而乐,为将士伤亡而忧吗?”
“是啊……”皇帝叹了一声,“朕没想到,陈仲甫,姜元龙,还有那个裴翾,这些人居然如此能干!他们设下计策,引蛇出洞,将叛军主力从镇南关诱出,打了一个大胜仗啊!”
耿质闻言,也笑了起来:“都是陛下用人有方啊!”
“呵呵,你个马屁精!”皇帝指了指耿质,脸上笑意却不减,“照他们这么打下去,估计正月就能平定叛乱了!”
“是啊,陈大人,姜将军,可都是国之栋梁啊!仅仅两三月,就能收复岭南与交趾,实在是厉害!”耿质附和道。
“哼,你呀,这次没拍对马屁!这里边,功劳最大的,还是那个裴翾。”皇帝淡淡道。
耿质闻言笑容淡了一些,可却仍然躬身道:“陛下,想必这诱敌之计是他提出的吧?”
“是啊……”皇帝叹了口气,“可他,却选择了最难打的那一仗,为了消灭叛军首领背后的靠山,他率众攻打一个叫傩蛇门的门派,虽然赢了,但是却是惨胜……而他本人,也身中奇蛊……”
耿质听到这里,不笑了。
“给陈仲甫的敕旨发下去了吗?”皇帝忽然看向了他。
“回陛下,前几日就发下去了,估计快马在正月十五之前就能抵达邕州。”
“好,朕倒是真想好好看看这个叫裴翾的年轻人呢……陈仲甫说他有勇有谋,文武双全,几乎将他夸上了天……”皇帝再度叹息道。
“陛下想见,自然可以见到,只是不知他中的蛊……”耿质说到此处停了下来。
“等他来了洛阳,让御医们给他看看吧。”皇帝淡淡道。
“是。”耿质点头应声道。
皇帝忽然脸色沉了下来,问道:“宣州裴家村的案子,还没有头绪吗?”
耿质回应道:“有了,案子指向了朝中的一位已故的重臣。”
“已故的重臣?”皇帝惊讶无比,旋即问道,“谁?”
“前中书令,洛北。”
“洛北?”皇帝深深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