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微微一顿。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机密等级很高?”
聂云昭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颔首:“非常高。”
秦水烟想了想,说: “我可以试试。”
聂云昭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她不再废话,身体重新靠回椅背,语气果决。
“那行。你今晚住我这里,协助我解密。”
“我得回去跟弟弟他们说一声。”秦水烟发动了汽车。
“一块儿去吧。”聂云昭的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文件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说完再去我那边。”
吉普车在家属楼下停稳。秦水烟推门下车,快步走上楼。秦峰和秦野正在饭厅里摆碗筷。
“姐?今天这么早回来了?”秦野随口问道。
秦水烟倚在门框上,言简意赅地把事情交代了一遍,“今晚我不回来了,聂同志这边有紧急任务需要我协助。”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
秦峰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眉头紧锁:“什么任务这么紧急?需要通宵?”
秦水烟拍了拍秦峰的手背,示意他安心:“没事,就是帮着翻译点东西,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
她说完,便挣开秦峰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秦峰还想追问的话语。
他快步走到阳台上,凭栏下望。正好看见秦水烟纤瘦的身影钻进了那辆熟悉的吉普车副驾驶。驾驶座上的聂云昭侧过头,似乎对她说了些什么。
夜色渐浓,他看不清姐姐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点了点头。
吉普车很快发动,汇入暮色之中,消失在道路尽头。
秦野端着两碗饭从厨房走出来,见哥哥还站在阳台上,便走过去,将其中一碗递给他。
“哥,吃饭吧。”
秦峰接过饭碗,却没有动筷子。他看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眼底的忧色愈发浓重。
“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他低声说,“从和平村回来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整天不说话,把自己关起来。现在又……”
秦野扒了一口饭,含混不清地说:“让她去吧。给她找点事情做,分分心,总比一个人闷着胡思乱想强。”
秦峰沉默了许久,最终也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
聂云昭的住所,和她本人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那是一套标准的两室一厅,可一推开门,秦水烟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微微一怔。
客厅的沙发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图纸,有些书还摊开着,书页上用红蓝铅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茶几上放着吃了一半的面包和一杯早已冷掉的麦乳精。其中一间卧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更是壮观,文件和资料从书柜里溢出来,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面对秦水烟平静的目光,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聂云昭,脸上竟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窘迫。
她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那个……有点乱。我去收拾一下书房,你先随便坐。”
说完,她便像逃一样地钻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秦水烟没有坐,她只是站在原地,环顾着这个被知识和工作填满的混乱空间,眼底掠过一抹了然。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敲响了。
“笃笃笃。”
秦水烟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战士,手里拎着两个铝制饭盒。见到开门的是个完全陌生的、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对方明显愣住了,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你好,我找聂工……”
“小林来了?”聂云昭从书房里探出头,看见门口的景象,语气平常地吩咐道,“饭放桌上就行。对了,我家里来了客人,麻烦你再去食堂帮我打一份过来。”
被称作小林的男人这才回过神,他有些拘谨地冲秦水烟点了点头,把饭盒放在茶几上,又敬了个礼,转身跑了。
晚餐就在那张被勉强清理出一角空地的餐桌上解决的。
饭菜很简单,白菜豆腐,土豆烧肉,是食堂的大锅饭。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而迅速地吃完,便一头扎进了那间同样堆满了资料的书房。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那是一段由26个英文字母组成的、毫无规律的乱码。
聂云昭负责密码的逻辑结构分析,她在一张巨大的草稿纸上飞快地写着各种复杂的公式和模型,试图从这片混乱中找出隐藏的密钥规律。
而秦水烟的任务,则是进行最基础也是最枯燥的词频统计。
她需要将每一个字母出现的次数都精确地统计出来,然后根据标准英语中字母的出现频率(e最高,其次是, a, o, i, n, s…)进行初步的替换假设。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两人偶尔翻动字典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时间在高度的专注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墨蓝转为深黑,家属院里最后几盏灯火也相继熄灭,万籁俱寂,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敲打着深夜的寂静。
不知不觉,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
即便是铁打的聂云昭,此刻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她放下笔,用力地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看向对面的秦水烟。
女孩依旧坐得笔直,台灯橘黄色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剪影。
她垂着眼,神情专注得像一个正在雕琢艺术品的工匠,手中的铅笔在一张写满了字母和数字的表格上,不疾不徐地移动着。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感。
聂云昭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咳。”她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片沉静,“今天先到这里吧,去休息。不着急,明天再继续。”
秦水烟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字典,闻言,她抬起头,应了一声。
“好,云姐你先去睡吧,我再看一会儿就睡。”
聂云昭没有勉强,转身走出了书房。
秦水烟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张写满了推演公式的草稿纸上。她的脑海中,无数个字母和单词像流星一样飞速划过,碰撞,重组。
失眠,对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与其躺在床上,在黑暗中被思念和痛苦反复凌迟,不如将自己投入到这片能让她暂时忘却一切的密码迷宫里。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房间里浮动的尘埃。
聂云昭打着哈欠走出卧室。她睡眠很浅,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便醒了。路过书房时,她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的台灯还亮着。
她轻轻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那张不大的书桌上,秦水烟趴在上面睡着了。她纤瘦的身体蜷缩在椅子里,头枕着自己的手臂,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肩头和桌面上。
而在她身侧,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张写满了推演过程的草稿纸。最上面的一张白纸上,用红色的钢笔,清晰地誊写出了一段破译出来的、完整的英文段落。
聂云昭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一只熟睡的猫。她拿起那张纸,目光飞速地扫过上面的文字。
【……tARGEt…phoENIx…ARRIVES…ShANGhAI…SEVENth…coNtAct…NIGhtINGALE…coNFIRm…pLAN…b…】
(目标…凤凰…七号…抵达沪城…联络…夜莺…确认…b计划…)
每一个单词都清晰无误,逻辑通顺。这正是她们昨晚苦苦追寻,却只破译出零星几个字母的后半段密文。
她竟然……一个人,在后半夜,把它全部解出来了?
聂云昭拿着那张纸,忍不住低头,重新审视着那个趴在桌上熟睡的女孩。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纤长的睫毛上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一丝疏离和冷漠的脸上,此刻带着毫无防备的恬静。
秦峰把她安排过来的时候,只说是他姐姐,下过乡,会开车,手脚麻利。
聂云昭当时并没有多想。她对这种靠关系进来的“家属”向来没什么好感,尤其对方还长了一张如此招摇的脸。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被家里宠坏了的、没什么真本事的花瓶罢了。
可现在看来,她错得离谱。
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孩,身体里蕴藏着一股她难以想象的、坚韧而强大的力量。她的逻辑思维能力,她对语言的敏感度,甚至超过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就在聂云昭出神时,秦水烟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显然还没睡醒,眼神里带着一丝刚从梦中抽离的迷茫。她揉了揉眼睛,看到站在桌边的聂云昭,一下子清醒过来。
“云姐,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聂云昭的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是我吵醒你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那张纸,问道:“你把我们昨晚没弄完的后半段……都破译出来了?”
秦水烟点了点头,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嗯。我晚上睡不着,失眠,闲着也是闲着,就按照我们之前研究出来的思路继续往下推了。”她坐直身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你看看,对不对。如果不对的话,我们再一起看看。”
“好,我再看看。”聂云昭轻声说,她将那张纸小心地放回桌上,如同对待一件珍宝,“你累了一晚上,快回房间再去睡会儿吧。”
秦水烟应了一声,打着哈欠,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进了客房。
聂云昭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书桌上那张写满破译文字的纸上,眼底的光芒,愈发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