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村的仓库里,弥漫着一股柴油、尘土和化肥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
那台老旧的拖拉机,静静地趴在仓库最里面。车身上满是泥浆和划痕,巨大的轮胎上还嵌着干涸的黄土,看上去笨重而邋遢。
陆知许跟在秦水烟身后走进这间昏暗的仓库。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台脏兮兮的大家伙身上时,那张堪称完美的温润笑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秦水烟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她径直走到拖拉机前,手脚并用地攀上了驾驶座
然后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油门和离合器,然后拿起那根粗大的摇把,插进车头的启动孔里。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摇。
“吭……吭哧……”
老旧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垂死挣扎般的嘶吼。
秦水烟皱了皱眉手臂再次发力。
“吭哧……吭哧……突突突……”
整个仓库都随着这巨大的轰鸣声,微微震颤起来。一股浓重的黑烟,从排气管里喷薄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陆知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抬手在鼻前挥了挥。
秦水烟在那片呛人的黑烟和剧烈的抖动中,稳稳地坐着。她等发动机的运转平稳了一些,才回过头看向那个还站在原地的男人。
“上来。”
“县城来回一趟要十个小时。我们早去早回。”
陆知许:“………………”
陆知许那张总是挂着得体微笑的脸庞,第一次显露出僵硬的表情。
这东西……要怎么上去?
拖拉机的车身离地极高,没有踏板,只有光秃秃的轮毂和沾满泥污的金属支架。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伸出手,试图抓住驾驶室的边缘。他试探着抬起一条腿,想踩上那个巨大的轮胎借力,然而光洁的皮鞋鞋底在橡胶上一滑,整个人的重心瞬间失衡,身体狼狈地朝着一侧歪倒下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结结实实摔进泥地里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精准而有力地抓住了他的小臂。
那只手很纤细,指骨分明,肌肤在昏暗的仓库里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然而就是这只看似柔弱无骨的手,稳稳地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拽了回来,重新拉回了车边。
陆知许惊魂未定地站稳,他抬起头,正对上秦水烟那双清冷无波的眼眸。
“踩轮毂,然后抓稳这边。”她用下巴点了点驾驶座旁的一根金属扶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指导一个三岁的孩童。
陆知许的脸颊难得有些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陌生的窘迫感,依言照做。这次他学乖了,脱下了碍事的皮鞋,只穿着袜子踩了上去。
一番手脚并用的挣扎后,他总算把自己弄进了那个狭窄的副驾驶位。
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鞋,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额头,嘴里有些气息不匀地说道:“谢谢。”
“不客气。”
秦水烟的回应轻飘飘的,没有丝毫起伏。
说完便收回目光,双手熟练地握住方向盘。
拖拉机猛地向前一冲,随即“哐当哐当”地驶出了昏暗的仓库。
耀眼的晨光瞬间倾泻而下,让陆知许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颠簸开始了。
和平村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被无数双脚和车轮硬生生从田埂间压出来的土道。
雨水过后,路面变得泥泞不堪,大大小小的水坑星罗棋布。拖拉机碾过去,车身便会剧烈地摇晃,像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陆知许不得不死死抓住身前的栏杆,才能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发动机的噪音震耳欲聋,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随着这剧烈的震动错了位。
然而身旁的秦水烟却稳如泰山。
她挺直着背脊,双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目光平视着前方。
晨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拂过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白皙的脸颊,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陆知许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胶着在了那张脸上。
一个漂亮得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沪城姑娘,一台破破烂烂、随时可能散架的乡下拖拉机。
这幅画面实在太过新奇。
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神情。那张精致明艳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与委屈,更没有那种富家小姐被迫体验民间疾苦的屈尊降贵。
她开得一本正经,专注而认真。
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肆无忌惮,毫不掩饰。
可她没有任何反应。
她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又或者,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以至于完全可以将其视若无物。
陆知许缓缓收回了视线,心底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
这个叫秦水烟的女知青,真是与众不同。
比他这些年来在国内外见过的所有名媛淑女、知识女性,都来得有意思。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了近一个小时,渐渐驶离了村庄的范围,进入了一片更为开阔的田野。
太阳越升越高,空气里的湿意被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浮动的尘土和逐渐升腾的热浪。
秦水烟停下车,从座位下摸出一个军绿色的水壶。
她拧开盖子,喝了几口水。
陆知许看着这一幕,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颠簸和燥热让他口干舌燥,嘴唇已经开始起皮。
秦水烟喝完水,拧上盖子,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舔舐干裂嘴唇的动作。
她开口问道:“你渴了吗?”
陆知许以为她是要把水壶递给他,立刻点头,声音因干渴而有些沙哑:“有点。”
然而秦水烟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只是将水壶放回原处,然后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语气平淡地反问了一句:
“那你干嘛出远门不带水呢?”
陆知许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他准备好的“谢谢”两个字,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他胸口发闷。他看着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在跟他客气,而是真的在质问他。
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秦知青,”他斟酌着开口,“你是不是……不大喜欢我?”
“没有。”秦水烟回答得很快。
这个回答让陆知许更加困惑了。他追问道:“可是你对我一直很冷淡。从昨天见面开始就是。请问,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吗?”
秦水烟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前方的道路上移开,侧过头,正视着他。
“没有。”她重复了一遍,然后语气毫无起伏地继续说道,“我对不熟的人一直这样。陆同志,你是不是在别的女人那边得到了太多优待,就以为世界上所有女人,都理所应当要对你另眼相待?”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陆知许彻底愣住了。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有哪个女人敢用这种近乎冒犯的语气跟他说话。她们要么对他敬而远之,要么对他趋之若鹜。
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秦水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
她重新发动了拖拉机,车子又开始颠簸起来。
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她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
“你今天打乱了我的行程。”
陆知许闻言一怔。
“原本我今天是要休息的。”她说。
原来如此。
陆知许恍然大悟,随即又是一阵苦笑。他再次抬手摸了摸鼻子,郑重地说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给你添麻烦了。”
感情自己还真的从一开始就得罪她了。虽然不是他主动要求的,但归根结底,确实是因为他的到来,才占用了她的休息时间。
秦水烟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是沉默地开着车。
接下来的路程,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安静。
陆知许似乎是觉得这气氛实在太过沉闷。
又开了一段路,他又开始没话找话。
“秦知青,你是沪城来的?”
秦水烟目视前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回应。
“我听说…你父亲在沪城开工厂?家里条件应该很优渥吧。”
秦水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却比刚才更冷了几分:“怎么了。”
陆知许却像是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和戒备,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将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一些,用一种看似闲聊的语气,抛出了那个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好奇。”他的声音温润依旧,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探究意味,“像你这样的家庭出身,为什么不留在沪城,继续过你的大小姐日子,反而突然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吃这份苦呢?”
“你是在……躲什么吗?”
秦水烟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然而,无人看见,她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个陆知许,果然来者不善。
秦水烟缓缓转动方向盘,避开路中央一个巨大的泥坑。车身剧烈地倾斜了一下,陆知许下意识抓紧了身前的栏杆,镜片后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侧脸。
“躲?”
秦水烟终于开口。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陆同志,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她目视前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能躲什么?又需要躲什么?”
“实话跟你说吧,因为我爸爸,他赌博,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家里的厂子,那座老宅,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全都被他拿去填了窟窿。最后……他带着剩下的钱,跑了。”
说到这里,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能怎么办?债主天天堵在家门口,泼油漆、砸玻璃,恨不得把我卖了抵债。我一个身无分文、身份又尴尬的资本家小姐,除了响应号召下乡来给自己谋条生路,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沪城的好日子?陆同志,那种日子,我早就过不起了。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穷乡僻壤吃苦?我是没得选。”
陆知许眸光微微一闪。
“你父亲……跑了?”他追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
“对啊。”秦水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甚至还极轻地叹了口气,“跑了。跑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我那些所谓的亲戚,一听说我家出事,躲得比谁都快。我不跑,难道留在沪城等着被那些债主生吞活剥吗?”
陆知许沉默了。
他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前方那条颠簸不尽的土路。他安静了下去,镜片反射着刺目的天光,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秦水烟的心跳,在这一刻擂得如同战鼓。
她不知道他信了没有,信了几分。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秦水烟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陆知许突然再次开口。
“秦同志。”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温和。
“不瞒你说,我这次来中国,除了进行农业考察,其实……还有一件私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是在找一个人。”
秦水烟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最后已知的行踪,就是在沪城。之后就彻底失踪了,杳无音信。”陆知许缓缓说道,“我想,你从小在沪城长大,或许会听说过他的名字。”
来了。
秦水烟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强迫自己呼吸平稳,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让方向盘在手里打滑。她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
“叫什么?我在沪城从小长大,三教九流的人认识的还真不少。说不定,我还真认识呢。”
陆知许的身体微微转向她,镜片后的目光,将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笼罩在内。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
“林、靳、棠。”
他说完,目光便如鹰隼般死死锁在她的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肌肉的牵动,任何一毫厘眼神的变化。
“你认识吗?”
轰——
秦水烟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炸开了。
林靳棠。
这个如同噩梦般纠缠了她两世的名字,这个让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男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从一个陌生男人的嘴里被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