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
第三天下午,阿彪没了。
那个总是憨厚地笑着,力气大得能一个人扛起一袋化肥的壮实青年,在又一次心肺功能衰竭后,再也没能被抢救回来。
他的家人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当医生宣布死亡时间时,他年迈的父亲当场昏厥了过去,母亲则死死抓着病房的门框,哭得肝肠寸断。
第五天凌晨,小五也走了。
那个只有十七岁,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他的颅内出血一直没能止住,在某个寂静的黎明,心电图上那条脆弱的曲线,毫无预兆地,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一个又一个。
那个曾经挤着六张病床的病房,如今空了一大半。
当初那个鲜活热闹的小团体,如今只剩下两具躺在床上,依靠冰冷机器维持着微弱生命体征的身体。
只剩下许默和顾明远。
这一天下午,医院的主任医师亲自找到了秦水烟和许巧。那个年过半百、神情严肃的男人,将她们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用冷静的语调,陈述着事实。
“两位家属,请坐。”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翻开了桌上两份厚厚的病历。
“病房里剩下的两位伤员,目前的情况……非常不乐观。”
“他们还在深度昏迷中,大脑皮层受到了严重的不可逆损伤,至今无法自主呼吸。换句话说,一旦拔掉氧气管和呼吸机,他们会在几分钟内因为窒息而死亡。”
“我们已经组织了全院甚至军区最好的专家进行会诊,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给她们消化这个消息的时间,但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他见惯了生死,悲欢离合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份份写满专业术语的病历。
“因为救援不及时,他们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大脑缺氧时间太长了。再加上身体上严重的外伤和内伤……就算,我是说就算他们侥幸没有死,也极大概率……”
他顿住了,似乎在斟酌那个所有家属都最恐惧的词汇。
最终,他还是说了出来。
“……会是植物人的状态。”
植物人。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
秦水烟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脊背挺得笔直。她没有哭,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像一尊精致却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许巧坐在她旁边,同样沉默着。她的眼眶红肿,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听到“植物人”三个字时,她的身体只是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们的反应,似乎让那位见惯了家属崩溃场面的主任医师,都感到了一丝意外。
他抬起眼,审视地看了看眼前这两个异常冷静的年轻姑娘。
最终,他合上了病历,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下达了最后的通牒:“所以,我希望你们家属,能尽量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心理准备。
做什么准备?
准备好接受他们永远不会醒来的事实?还是准备好,在某个时刻,亲手做出那个拔掉呼吸机的,最艰难的决定?
这个消息,并没有在她们心中掀起预想中的惊涛骇浪。
或许,在胖子被盖上白布的那一刻。在猴子、阿彪、小五变成太平间里一具冰冷的尸体之后。她们的心,早已被巨大的悲痛反复捶打、碾压,变得麻木而坚硬。
死亡的阴影盘旋得太久,久到她们甚至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
如今医生给出的这个结果,不过是将那把悬在头顶的那把剑,又往下放了放,让那锋利的剑尖,更清晰地抵在了她们的喉咙上。
痛吗?
痛。
痛到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但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所有的眼泪,似乎都在过去那几天里,流干了。
从主任医师办公室里出来,两人一言不发,像两缕孤魂,沿着那条充满了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慢慢地往回走。
走廊里依旧挤满了神情麻木的家属。这几天,陆陆续续又有人被抬了出去,哭声也从未真正断绝过。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被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色地带。
许巧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头,看着秦水烟,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黯淡无光。
“烟烟。你说……还会有奇迹吗?”
秦水烟没有回答。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许巧冰冷得像死人一样的手。
在绝对的命运面前,她们毫无办法。所有的挣扎、祈祷、眼泪,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们唯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等待。
等待奇迹的降临,或者,等待最后审判的到来。
*
春耕结束了。
麦子长上来了。
不过短短数周,曾经翻耕过的黄土地便被一层细密的绒绿所覆盖。
风从田野上拂过,掀起一层又一层温柔的碧浪。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湿润气息,带着一种雨后初霁的清新。
苏念禾和盼儿、春燕几个女知青走在田埂上。她们刚从自留地里回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小篮新摘的野菜,准备晚上加餐。
“你们说,这麦子长得可真快。”春燕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脸上漾着笑意,“再过几个月,咱们就能吃上自己种的白面馒头了。”
“可不是嘛。”盼儿也跟着笑,“到时候蒸上一大锅,什么菜都不用,光蘸着酱油吃,都能香掉舌头。”
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苏念禾却始终沉默地跟在后面,没有插话。
突然。
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野的宁静。
“你们快看!有车!”春燕眼尖,最先叫了起来,指着村口的方向。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那条通往村口的土路上,一辆黑色的轿车正颠簸着驶来。
在这个自行车都算稀罕物的年代,一辆小轿车的出现,足以在整个和平村引起一场不小的轰动。
“天哪!是小汽车!”春燕激动地叫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村里来大领导了吗?”
苏念禾也停住了脚步。
她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
在看到那辆黑色轿车的一瞬间,她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猛地漏跳了一拍。
车子在离她们不远的大队部院子前停了下来。
最先从驾驶座上下来的,是大队长王秀兰。她那张总是板着的脸上,此刻竟罕见地堆满了笑容,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她快步绕到车后座,亲自拉开了车门。
然后,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脚,伸出来。
紧接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车里俯身而出。
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中山装,背对着她们,正侧耳听着王秀兰说着什么。
苏念禾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了。
是他吗?
是他来了吗?
那个男人似乎是感受到了这边的视线,在和王秀兰交谈的间隙,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
我打算每天给你们一个刺激,所以不剧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