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看着崩溃的许巧,喉咙干涩。
她该怎么回答?
说没事?连她自己都不信。
说会好起来的?何其苍白。
“巧儿姐,你听我说。”
她迫使许巧抬起头,迎上自己的目光。
“医生说,他们还有呼吸。只要人还喘着气,一切就都还没到最后一步。”
她扶着许巧那副几乎要散架的身子,半拖半抱地将她带到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前。门上那块巴掌大的长方形玻璃窗,是此刻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通道。
“你看。他们还活着。”
许巧被那股力量推着,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她踮起脚尖,视线,穿过那层冰冷的玻璃,投向了病房之内。
惨白的灯光下,是一个宽敞的房间。
六张病床整齐地排列着,其中一张,空着。
剩下的五张床上,都静静地躺着人。
每个人脸上都罩着透明的氧气面罩,面罩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随着他们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呼吸,时聚时散。各种各样的管子从他们身上连接到床头的仪器上,那些仪器沉默地闪烁着,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滴”声。
许巧的目光,贪婪而又恐惧地,从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扫过。
瘦猴。他躺在最靠近门口的床上,一条手臂被高高吊起,裹着厚厚的石膏。
小五。他半边脸都是擦伤,额头上缠着纱布,渗出暗红的血迹。
阿彪。他好像是伤到了胸口,胸前盖着厚厚的被子,一动不动。
顾明远……
许巧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个总是跟在许默身后,一口一个“默哥”叫着的少年,此刻一条腿被金属支架高高固定在半空中,打着厚重的石膏。
她的视线艰难地越过他,落在了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
是许默。
哪怕隔着这么远,哪怕那张英挺的面容被泥污和伤痕覆盖,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弟弟。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同于其他人,他的四肢看起来完好无损,没有打上石膏。可他的脖子,却被一圈厚厚的白色颈托牢牢固定住,让他只能僵硬地仰躺着,连头都无法偏转。
他像是被钉在了那张床上,双目紧闭,嘴唇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那张曾经总是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英俊脸庞,此刻瘦削得厉害,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形成两团浓重的阴影。
他瘦了好多,也白了好多。
那种白,不是健康的白皙,而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死人般的惨白。
许巧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模糊。那层刚刚被她强行逼退的泪水,再次汹涌而上,将整个世界都融化成一片扭曲的光影。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那一眼,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吐出一口滚烫的气,身体一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将位置让了出来。
“烟烟……”她用气声说,“你……你也看看。”
秦水烟上前一步,接替了她的位置。
她甚至不需要寻找,目光便精准地落在了窗边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许默。
她的许默。
算起来,他们不过一个星期没见面。
春耕开始了,村里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忙得脚不沾地。她开着拖拉机,每天奔波在各个生产队之间运送种子和化肥,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许默则带着他的那帮兄弟,一头扎进了深山里,说是要趁着春雨后,多挖些草药卖钱。
分开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等忙完这阵子,就带她和兄弟们去国营饭店,好好吃一顿。
他说,我们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他说,以后,我再也不让你跟着我吃苦了。
那些温热的话语,仿佛还回响在耳边。可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人,又是谁?
那个沉默寡言,却会把所有温柔都倾注在她身上的男人。
此刻,他就躺在那片小小的玻璃之后,隔着一个生与死的距离,对她所有的痛苦和思念,一无所知。
秦水烟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后槽牙,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那尖锐的疼痛,让她那颗几乎要被酸涩和绝望撑爆的心脏,有了一瞬间的麻痹。
她不能哭。
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收回视线,转过身,弯腰将一直紧紧抓着许巧衣角的小桃子,轻轻地抱了起来。
她柔声问道:“桃子,看到你哥哥了吗?”
她将孩子举到与那扇小窗同样的高度。
桃子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急忙朝病房里望去,小小的身体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
她的视线在病房里逡巡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那条被高高吊起的,打着石膏的腿上。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她有点不敢认。
那个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瘦得两颊都凹陷下去的人,真的是她那个总是把她举过头顶,笑得爽朗又温柔的哥哥吗?
他怎么……这么瘦了?
他看起来……好陌生……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她转过头,怯生生地看着秦水烟,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烟烟姐姐……我哥哥……他没事吗?”
“他看起来……好痛……”
秦水烟强行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他们现在都睡着了,所以感觉不到痛。”
“而且,刚才护士姐姐说,只要他们心里还想着我们,求生的意志够强,就一定能撑过来。”
她低下头,看着桃子那双写满了不安的清澈眼睛,声音放得更柔了。
“你哥哥,肯定舍不得丢下你不管的。他不是还要送你去上学吗?”
桃子愣愣地听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再也忍不住,把小脸深深地埋进了秦水烟的怀里,发出了压抑而又委屈的呜咽声。
“嗯……”
温热的眼泪,迅速濡湿了秦水烟胸前的布料,那湿意,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烫进了她的心里。
秦水烟抱紧了怀里这个小小的,颤抖的身体。
心口处,也是一片潮湿。
*
夜深了。
医院的走廊,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空旷而寂静,只剩下头顶惨白的灯光,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值班护士匆匆的脚步声。
秦水烟躺在病床上。
毫无睡意。
她 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单调的白色。
大脑里,一片空白。
她不敢去想许默,不敢去想那间重症病房里的五个人。只要一开始想,那股灭顶的恐惧和绝望,就会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疲惫终究还是战胜了紧绷的神经。
她迷迷糊糊地,坠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又是那场倾盆的暴雨。
她看见许默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脸色青紫,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对她说什么。她拼命地想要靠近,想要听清楚,可无论她怎么跑,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在不断地拉远。
“姐。”
“姐,醒醒。”
一个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将她从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泞中,猛地拽了出来。
秦水烟浑身一颤,豁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写满了凝重的脸。
是秦峰和秦野。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将他们兄弟二人挺拔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两道黑影。
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秦水烟的心。
“怎么了?”她的声音因为刚睡醒,带着一丝沙哑,心脏却已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秦峰看着她那张在昏暗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沉声说:“刚刚护士找到我。”
“重症病房里……又有一个,没呼吸了。”
又一个。
秦水烟的身体,晃了一下。
秦野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弟弟,大脑一片空白。
秦峰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他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沉重。
“他家里人,已经赶过去了。”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