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报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幕。
两辆白色的救护车,在泥泞中艰难地冲开一条通路,停在了挖掘现场的边缘。
车门被猛地拉开。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抬着担架跳了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伤员的方向冲去。
“让开!都让开!”
“伤员优先!”
秦水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她看见,那六副担架被迅速而有序地抬了起来。
士兵们和医护人员形成了一条人链,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们朝着救护车的方向传递。
白色的油布在移动中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张毫无血色、沾满泥污的年轻脸庞。
许默。
她的许默,就在最后的那个担架上。
他的脸偏向一侧,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像一座被摧毁的雕塑。
秦水烟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副担架上,随着它的移动而移动。
大脑里,一片空白。
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停止了跳动。
“快!上车!”
“一、二、三,抬!”
六个人,被迅速地抬上了那两辆救护车。
车门,“砰”的一声,在她面前重重关上。
隔绝了她的视线。
下一秒,那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响起,比来时更加急促,更加尖利。
救护车庞大的车身笨拙地掉了个头,车轮在泥地里疯狂打滑,溅起冲天的泥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军区医院的方向,呼啸而去。
走了。
他们走了。
秦水烟站在原地,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提线木偶。
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空荡荡的军装衣领里,冰冷刺骨。
她呆呆地看着那两辆救护车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姐?”
秦野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秦峰伸出手,想去扶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那一刹那。
秦水烟猛地回过神来。
她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浑身剧烈地一颤。
然后,她转过身。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他们那辆军绿色吉普车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脚下的解放鞋早已被泥浆浸透,变得沉重无比。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
她摔倒了。
又立刻,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泥水里爬了起来。
脸上,身上,沾满了污泥,狼狈不堪。
可她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
她的眼睛里,只有那辆停在不远处的,绿色的吉普车。
“阿峰!”
“阿野!”
“快!”
“我们回医院!”
秦峰和秦野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迈开长腿,追了上去。
秦水烟冲到车边,一把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她的手抖得厉害,车钥匙在锁孔里,捅了好几次,才终于插了进去。
“咔哒。”
她拧动钥匙。
老旧的引擎发出一阵不情不愿的嘶吼,终于被唤醒。
她坐进驾驶座,重重地踩下离合,将档位胡乱地推进去。
秦峰和秦野几乎是同时拉开车门,一左一右地跳了上来。
车门还没关严实。
秦水烟已经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
“嗡——!”
吉普车猛地向前一窜,车轮在原地疯狂空转了几圈,甩出一大片扇形的泥点,然后才咆哮着,冲了出去。
“姐!”
秦野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地甩在了椅背上,他下意识地抓住头顶的扶手,脸色瞬间就白了。
“雨天路滑!”
“你悠着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车子下一个剧烈的颠簸,给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秦水烟充耳不闻。
她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条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道路,双手紧紧地攥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
她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救护车那刺耳的,越来越远的警笛声。
快一点!
再快一点!
秦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将身前的安全带,用力地拉过来,扣好。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车顶的扶手。
一路风驰电掣。
当那栋熟悉的白色医院大楼,终于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时。
救护车的警报声,也恰好在医院门口,戛然而止。
“吱嘎——!”
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吉普车的轮胎,在湿滑的水泥地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几乎是和那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同时停在了急诊大楼的门口。
秦水烟甚至等不及车子完全停稳,就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医院里,早已有一队严阵以待的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等候在了门口。
救护车的后门被猛地拉开。
六副担架,被迅速地,一个接一个地抬了下来。
秦水烟冲了过去。
她终于看清了他们。
每个人都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样。
头发上,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干涸的泥块。
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透明的氧气罩,薄薄的塑料面罩上,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随着他们微弱的呼吸,时有时无。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一种可怕的青白色。
嘴唇,更是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
那是身体在极度缺氧后,才会出现的征兆。
许默。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躺在担架上,双眼紧闭。
泥浆遮住了他英挺的眉眼,却遮不住他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他唇上那抹不祥的青紫。
他的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
如果不是那个氧气罩上,还有一丝微弱的雾气。
他看起来……
就像是已经……
秦水烟的心,骤然一空。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他。
“让开!让开!”
一个护士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跑过,粗鲁地将她撞到了一边。
“病人需要立刻抢救!家属不要围在这里!”
秦水烟只来得及,看他那最后一眼。
就看着他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簇拥着,像一阵风一样,从自己面前,抬了过去。
担架的轮子,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骨碌骨碌”的,急促的声响。
“姐!”
秦峰和秦野终于追了上来。
他们看着秦水烟那副惨白得没有一丝人气,仿佛随时都会碎裂的样子,心脏都揪紧了。
秦峰上前一步,伸出长臂,将她那副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的身子,用力地,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刚从雪地里刨出来的石头。
隔着两层军装,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
“姐。”
他的下巴,抵着她冰冷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又坚定。
“没事了。”
“都救出来了。”
“他们还有呼吸。”
“你放心,部队医院里的设施,比民用的要好得多。”
“我和阿野,一定会尽我们所能,给他们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最好的治疗。”
秦水烟虚弱地靠在弟弟宽阔坚实的胸膛里。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眼眶干涩得厉害,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麻木空洞的躯壳。
秦峰搀扶着她,秦野跟在另一侧,三个人沉默地,朝着那扇紧闭的急救室大门走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急救室门口时。
走廊的拐角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从拐角处,匆匆地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