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弯起了唇角,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漾开一抹笑意。
“瞧您说的。”
“我跟我朋友也是刚从镇上回来,没什么要紧事,今天正好清闲。”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老人满是泥污的裤腿,和那双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解放鞋,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关切。
“您现在这一身泥巴水,路都走不稳当,我也不放心让您一个人在路上走。”
“再说了,我在和平村,就是奉贤村的隔壁,近得很。”
“您就放心吧,万医生。”
老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心里的那点戒备,在这小姑娘几句熨帖的话里,彻底融化了。
是啊,隔壁村的,那确实不远。
他浑身酸痛,腿脚发软,也的确需要个人搭把手。
“唉,那……那就太麻烦你们了。”
万医生不再推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任由顾明远更用力地搀扶住自己的胳膊。
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
碎石和泥土混杂在一起,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顾明远走得小心翼翼,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脚下和身边的老人身上。
秦水烟却走得不紧不慢,她跟在老人的另一侧,但她的嘴,却没闲着。
“万医生,您在这奉贤村当赤脚医生,有多少年头啦?”
她的话题,切入得自然而然。
万医生喘着气,一边走一边答:“多少年头……我自己都记不清咯,从我爹手里接过来,一晃眼,头发都白了。”
“那您可真是村里的大功臣!”秦水烟立刻送上一记恰到好处的吹捧,“咱们乡下地方,缺医少药的,全靠您这样的老人家撑着呢。”
这话,说到了万医生的心坎里。
他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乡亲们的一句认可吗。
老人的话匣子,就这么被轻易地打开了。
“功臣谈不上,就是尽点本分。”
“只是现在啊……唉……”
他又叹起了气。
秦水烟适时地递上关切的眼神:“怎么了?是村里有人不听劝,不爱惜自己身子吗?”
“那倒不是。”万医生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愁绪,“是这手艺……没人肯学啊!”
“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在山上爬几年。等我哪天爬不动了,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哟!”
秦水烟眉头微微蹙起,仿佛也在为老人家的困境而真心实意地发愁。
“怎么会呢?能学门手艺,还是救人的本事,多好啊!是现在的年轻人……吃不了苦吗?”
“可不是嘛!”万医生一拍大腿,激动得差点没站稳,幸好顾明远扶得紧。
“都嫌跟着我上山采药风吹日晒,又累又不挣工分!都宁愿多去地里刨几下,也不愿意跟我学认那些草草根根!”
“他们哪里知道,这认对了草,就是救命的药!认错了,那可就是害人的毒啊!”
老人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
秦水烟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了,才状似不经意地,轻轻“呀”了一声。
“说起来……”
“我倒是有个朋友,好像……挺适合的。”
“哦?”
万医生猛地转过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道亮光。
“小姑娘,你快说说!你那个朋友……”
秦水烟却不急着说下去,她像是有些不确定,偏过头看向一旁专心走路的顾明远。
“明远,你还记得吧?”
“许默他家……以前是不是开药房的?”
顾明远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冷不丁被点名,愣了一下,然后挠了挠后脑勺。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努力地回忆着。
“我……我听默哥提过一嘴,好像是他爷爷那一辈的事了。”
“哦对!”顾明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证据,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去年秋收那会儿,我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把脚给崴了,当时肿得跟猪蹄似的,疼得我嗷嗷叫!”
“卫生所的医生说得养仨月,我当时脸都白了,那不得耽误多少工分!”
“结果默哥过来,让我把裤腿卷起来,他上手摸了摸,然后对着我脚脖子‘咔吧’两下!”
顾明远说着,还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
“当时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可你猜怎么着?第二天我就能下地走路了!比卫生所的红花油管用多了!”
他一脸的崇拜和信服。
“默哥说,那是他们家传的正骨手法。”
这番话,听得万医生是心头一片火热。
家里开过药房!
懂药理!
还会正骨!
这不就是……这不就是老天爷送到他跟前的徒弟吗!
“小姑娘!小姑娘!”
万医生激动地抓住了秦水烟的手腕。
“你那个朋友,叫许默是吧?他……他多大了?现在在村里干什么呢?家里头……家里人真的愿意让他来跟我学医?”
他一连串地发问,像是怕到嘴的鸭子飞了。
看着老人这副急切的模样,秦水烟的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得逞的微光。
但随即,那光芒便被一层浓浓的黯淡所覆盖。
她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下来,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长长的睫毛也垂了下去。
“我那个朋友……”
她叹了一口气。
“……家里成分不好。”
“就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位年事已高的奶奶相依为命。”
秦水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不忍。
“我倒是真心希望他能跟着您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总好过……总好过现在这样。”
“可是……他家那种情况……唉。”
她摇了摇头,一副“这事儿没指望了”的模样。
“村里头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呢,要是知道他跟您学医,指不定要在背后怎么戳脊梁骨,说闲话呢。”
“不行不行,这事儿会连累您的。”
“还是算了吧。”
万医生急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最看不得的,就是有本事的年轻人因为出身被埋没!
“小姑娘!你别急着下定论!”
老人家的腰杆,在这一刻挺得笔直,声音也洪亮了起来。
“成分怎么了?成分不好,就不能救人了?!”
“我学医,是为了治病救人,不是为了看谁的出身高低!”
“只要他肯学!只要他愿意吃这个苦!只要他心术正!我就敢收!”
“我不嫌弃他成分!谁敢说闲话,让他来找我万老头子!”
这番话,掷地有声。
秦水烟脸上,依旧是一副迟疑和担忧交织的神情。
“可是……万医生,这……”
她犹豫着,仿佛还在权衡利弊,那模样看得万医生心里干着急。
过了好半晌,她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
“那……”
“要不……改天我带他过来,到您家里去看看?”
“要是他自己愿意,您也瞧着他顺眼,是个学医的料子……”
“就让他……当场拜您为师?”
说完,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对了,他身边还有几个小兄弟,也都是些孤苦无依的,但个顶个的能吃苦,干活都是一把好手。您要是瞧着顺眼,干脆……就全收了吧?让他们平时帮您上山采药,打理药圃,也算有个帮手。”
万医生脸上的激动,慢慢地,慢慢地,平复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弯弯,一脸“我为你着想”的小姑娘,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这丫头,弯弯绕绕,铺垫了这么久。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忽然舒展开来,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秦水烟。
“呵呵……”
他笑出了声,摇了摇头。
“小姑娘,你不老实啊。”
他的语气里,倒是没有半分责备。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在这儿,打我这把老骨头的主意呢?”
计谋被当场戳穿,秦水烟却不见丝毫的尴尬。
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反而,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明艳,带着一丝小狐狸般的狡黠。
“万医生,”她甜甜地开口,“我这不是看您发愁,给您排忧解难来了嘛。”
“您缺徒弟,他们缺出路。我呢,就做个中间人,牵个线,搭个桥。”
“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呀。”
万医生看着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点小心思,他还不至于计较。
况且,这小姑娘说得对。
如果真有一群肯吃苦的年轻人愿意跟着他,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他也愿意教!
他这身本事,总不能真的带到棺材里去。
“你呀你……”
万医生无奈地摇着头,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说道。
“行了。”
“不用你带他来了。”
“改天,我亲自去你们和平村,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