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江风,裹挟着运河蒸腾起的水汽与田野间新禾的清香,拂过瓜洲新立的咨议局大堂那敞开的轩窗。堂内,一场关乎未来战略走向的辩论,正进行到紧要关头。与以往多为内部事务的争吵不同,今日的议题,直指那风云变幻的江南朝局与拥兵数十万、雄踞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
“……左良玉此人,骄横跋扈,目无朝廷,拥兵自重,绝非可倚仗之盟友!”民政总署的沈文渊面色凝重,指着悬挂的巨幅舆图上武昌的位置,“其与马士英、阮大铖素有旧怨,如今马、阮把持朝政,对其多有猜忌打压。我等若贸然与之联络,岂非授人以柄,坐实了江南朝中那些对我等的污蔑之词?更可能引火烧身,促使马、阮与北虏妥协,先对付我等!”
他这番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文官和士绅的担忧。在他们看来,维持与福州隆武朝廷表面上的臣属关系,专注于江北内部建设,方是稳妥之道。
“沈主事此言差矣!”李贵声若洪钟,立刻反驳,“如今之势,犹如弈棋!多铎北撤,清廷改用‘以汉制汉’之策,招降纳叛,其意昭然若揭!左良玉拥兵数十万,据湖广形胜之地,其向背直接关乎天下大势!若其被清廷招抚,或按兵不动坐观成败,我江北便成孤军,四面受敌!若其能与马、阮内讧,乃至顺江而下‘清君侧’,则江南必乱,更予北虏可乘之机!唯有主动与之联络,晓以利害,即便不能使其为我所用,至少也要让其保持中立,甚至牵制马、阮,为我等争取时间!”
“李将军未免过于乐观!”一位士绅代表摇头道,“左良玉乃跋扈武夫,岂是言语所能打动?与其浪费精力于此等不可控之人,不若专心‘培元’‘砺锋’,巩固我江北根本!”
“巩固根本?若无外援,这根本如何巩固?”黄得功麾下的一名参将也忍不住开口,“粮饷、兵源、战略空间,哪一样不需要外势支撑?坐守江北,不过是坐以待毙!”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端坐上首的林慕义,目光沉静地扫过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最后落在一直凝神倾听、未曾发言的王五身上。
“王参军,你那边,可有新的消息?”林慕义问道。
王五闻声,缓缓起身,他阴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直如铁线,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回帅爷,诸位。最新密报,左良玉已于半月前,以其子左梦庚为帅,派遣一支约三千人的‘劳军’队伍,携带大批金银绸缎,离开武昌,沿江东下。其对外宣称,乃是赴杭州向朝廷‘进献方物,以表忠心’。”
堂内顿时一静。左良玉向杭州“进贡”?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谁不知道他与马、阮势同水火?
“然,”王五话锋一转,如同冰冷的匕首划破迷雾,“据我方安插在左军中的眼线密报,左梦庚此行,明为进贡,实则携带其父密信,真实目的,乃是联络沿途各方势力,尤其是……我军。”
“什么?!”
“联络我军?!”
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连李贵和黄得功派来的参将都露出了惊容。
“消息可确实?”陈忠急忙追问。
“八成把握。”王五肯定道,“左梦庚船队行进缓慢,沿途在九江、安庆等地皆有停留,与当地守将、士绅密会。其最终目的地,极有可能是我瓜洲。预计……五至七日内,便可抵达。”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已不平静的池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左良玉,这个雄踞上游、手握重兵、态度暧昧的军阀,竟然主动派人前来联络?他想干什么?结盟?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沈文渊眉头紧锁:“此事实在蹊跷!左良玉与马、阮不和,天下皆知。他派人来我处,马、阮岂能不知?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故意引诱我等与左良玉接触,然后以此为由,联合清廷,共讨我等?”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江南朝廷内部虽然腐败,但若与北虏达成某种默契,共同对付江北这个“不稳定因素”,也并非不可能。
李贵却眼中精光闪烁:“管他是不是陷阱!人家都把使者派到家门口了,难道我们还能闭门不见?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摸清左良玉的虚实和意图!若是真心结盟,共抗北虏,自然最好!若是心怀鬼胎,也好早做防备!”
“见,自然要见。”林慕义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压下了堂内的嘈杂,“但如何见,谈什么,却需仔细斟酌。”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长江水道,最终点在武昌与瓜洲之间。
“左良玉此举,无非几种可能。一,确为结盟,共抗北虏与马、阮,此为上策。二,试探我军虚实,待价而沽,此为中策。三,行假途灭虢之计,或与马、阮、北虏皆有勾结,意在图我,此为下策,亦是最险之策。”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然,无论其目的为何,这都是一个机会。一个将我们的影响力,主动向上游延伸的机会;一个打破目前僵局,搅动天下大势的机会!”
“王五,”他下令道,“左梦庚船队抵达之前,我要知道其随行所有人的详细背景,尤其是左梦庚本人及其核心幕僚的性格、喜好、能力。沿途他们与何人接触,谈了些什么,尽可能查清。”
“陈忠、沈文渊,以咨议局和民政总署名义,准备接待事宜。规格要高,但不必过分奢华,要展现出我江北之气象,而非奢靡。同时,暗中加强瓜洲及周边戒备,以防万一。”
“李贵,沿江水师加强巡逻,对左梦庚船队,‘护送’其安全抵达,但要明确告知他们,进入我防区需遵守我方规矩。”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将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方略,迅速铺陈开来。
众人领命而去,大堂内重归寂静,只留下林慕义一人。他再次走到窗前,望着浩荡东去的长江水。
左良玉的使者将至,这阵从上游吹来的风,究竟是能助他扬帆远航的顺风,还是蕴藏着惊涛骇浪的飓风前兆?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乱世之中,机遇与风险永远并存。固步自封只会被时代的洪流淹没,唯有主动迎上前去,在这纷繁复杂的棋局中落下自己的棋子,方能于不可能中,杀出一条生路。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这盘囊括了江北、江南、湖广乃至整个天下的棋局,因为左良玉这突如其来的一步,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惊心动魄。而执棋者,必须拥有看穿迷雾的慧眼,以及落子无悔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