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得功大军入驻淮安,如同在即将倾覆的破舟旁牢牢钉下了一根巨柱,暂时稳住了摇摇欲坠的江北战线。然而,这根巨柱的落下,激起的涟漪却远不止于淮安城下一隅。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大江南北,在各方势力心中投下了分量不一的砝码。
瓜洲,帅府。
当王五将淮安战局突变、黄得功率部抵达并接管防务的详细情报呈上时,林慕义正对着沙盘上那片代表淮安区域的、插满了象征敌我双方标识的复杂局面沉思。他捻起一枚新制的、代表黄得功部的青色木楔,稳稳地嵌入淮安城中,与那面代表李贵部的残破红旗并列。
“黄虎山(黄得功字)……倒是出乎意料。”林慕义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喜怒,“庐州至淮安,路途不近,他能及时赶到,无论其初衷为何,于淮安军民,于我等,皆是有恩。”
陈忠立于一旁,眉头微蹙:“帅爷,黄帅乃朝廷宿将,忠诚勇悍毋庸置疑。然其此番擅离防区北上,是奉了隆武陛下密旨,还是马士英、阮大铖的授意?亦或是……其独断专行?他与李贵将军合兵,这淮安防务,日后以谁为主?粮饷补给,又当如何筹措?”
一连串的问题,直指合流之后最现实、也最敏感的权责与归属。两支体系不同、来源各异的军队骤然并肩,摩擦与猜忌几乎不可避免。
林慕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沙盘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淮安的位置:“黄得功此人,性情刚直,以忠义自许,并非马、阮嫡系。他此来,多半是出于公心,不忍见淮安陷落,江北门户洞开。至于权属……”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淮安是块烧红的烙铁,谁拿着,谁烫手。李贵部伤亡惨重,亟需休整,黄得功愿意接过这烫手山芋,于我们而言,是卸下了一个重担,赢得了喘息之机。”
他看向王五:“淮安那边,李贵伤势如何?黄得功所部战力、士气如何?多铎又有何新动向?”
王五躬身答道:“回帅爷,李将军伤势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已得黄部军医诊治。黄得功所部约一万五千人,其中家丁精锐约三千,装备尚可,士气旺盛,确为劲旅。多铎前锋受挫后,已暂停攻城,主力后撤十里下寨,斥候活动频繁,似在重新评估我军实力,调整部署。”
“一万五千人……多铎主力至少五万。”林慕义微微颔首,“实力依旧悬殊。黄得功虽勇,但若想凭借淮安残城与多铎野战决胜,恐非易事。他需要时间熟悉我军战法,更需要稳定的后勤。”
他转向陈忠:“陈忠,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文书,用‘江北招讨制置使’的关防。一,盛赞黄帅忠勇,感谢其雪中送炭之举,言明淮安防务暂由其统辖,李贵所部振明军听从调遣,全力配合。二,言明瓜洲将竭力保障淮安军需,第一批粮草、药品,即日启运。三,邀请黄帅方便之时,移步瓜洲,共商抗虏大计。”
陈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此举既全了黄得功的颜面,明确了暂时的主从,又展现了瓜洲的格局与诚意,更将后勤命脉掌握在自己手中,还为后续更深层次的合作留下了空间。一举数得。
“另外,”林慕义补充道,“告诉沈文渊,给淮安输送给养的同时,淮安周边乃至更北区域的情报网络,要借机重新梳理、加强。黄得功来了,我们的触角,或许可以伸得更远一些。”
“是!”王五与陈忠齐声领命。
几乎就在瓜洲做出应对的同时,淮安城外,清军大营,中军帐内。
多铎面沉如水,听着麾下将领关于黄得功所部兵力的详细禀报。他原本志在必得的雷霆一击,被这支意外出现的明军生生打断,心中愠怒可想而知。
“黄得功……不在庐州好好待着,跑来淮安送死。”多铎冷哼一声,“也好,省得本王日后南下,再多费一番手脚。”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淮安城虽残,但有了这支生力军加入,再想轻易攻克,势必付出更大代价。而且,瓜洲林慕义那边,至今未有大规模援军出动,其态度暧昧,不得不防。
“传令下去,”多铎沉吟片刻,下令道,“大军暂缓攻城,深沟高垒,严密监视淮安动向。派出更多游骑,向南、向西哨探,特别是瓜洲方向,给本王盯死了!另外,派人去给叶臣送信,让他加大对瓜洲西侧的袭扰力度,看看林慕义到底有多少斤两!”
多铎用兵,向来稳健,不轻易行险。黄得功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节奏,他需要时间重新审视这个变得复杂的棋局,找到新的突破口。淮安,这块原本以为即将到嘴的肥肉,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砺石,考验着他的耐心与智慧。
而在淮安城内,临时征用的一处还算完好的宅院中,已升任为黄得功临时帅府。
黄得功卸下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箭袖戎服,正仔细听着麾下将领汇报接管城防的情况,以及从李贵那里了解到的振明军作战特点、武器配置等细节。当他听到振明军那种无需火绳、射速极快的“自生火铳”(燧发铳)在守城战中发挥的巨大作用,以及那严酷到近乎苛刻的步兵操典和白刃战训练时,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暗暗心惊。
“林慕义……练兵竟有如此法度?”黄得功捻着短须,眼中精光闪烁。他原本以为振明军不过是仗着火器犀利,如今看来,其组织、纪律、训练,皆有过人之处,无怪乎能以寡敌众,在淮安坚守至今。
“大帅,”一员副将低声道,“这振明军虽能战,但其军制、做派,与我等迥异,恐非久居人下之辈。如今同处一城,这……”
黄得功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林慕义既然肯让李贵听我调遣,又承诺供给粮草,已是表明了态度。眼下大敌当前,当以抗虏为重!至于其他……”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更深沉了几分。
他走到窗前,望着城内依旧可见的断壁残垣,以及远处城头上正在巡逻的、穿着不同号褂的双方士兵身影。
淮安,成了两块截然不同的砺石。
对多铎而言,是磨去其速胜锋芒,考验其战略耐心的砺石。
对黄得功与林慕义而言,则是磨去彼此隔阂与猜忌,试探能否真正携手共御外侮的砺石。
这砺石相磨,迸发出的,可能是毁灭的火星,也可能是……锻造新刃的星火。
江北的战局,因此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具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