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东门。
连续三日,地狱般的炮火洗礼。多铎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用绝对的力量,将这座碍眼的城池,连同里面那些不知死活守军的所有抵抗意志,一并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数十门红衣大炮轮番轰鸣,沉重的实心铁弹带着毁灭的尖啸,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早已残破不堪的城墙。每一次命中,都像是巨锤砸在朽木上,夯土与砖石混合的墙体剧烈颤抖,大块大块的城砖剥落、崩塌,露出里面灰黄色的夯土芯。烟尘冲天而起,弥漫不散,将整个东门区域笼罩在一片呛人的灰雾之中。
城头上,守军们蜷缩在垛口后面,用浸湿的棉布捂住口鼻,依旧被浓烈的硝烟和尘土呛得咳嗽不止。耳朵里除了持续的、令人心悸的轰鸣,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脚下的震动从未停歇,仿佛大地随时都会裂开。
李贵半蹲在一处被轰塌了半边的敌楼废墟里,透过观察孔死死盯着城外清军炮阵的方向。他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胸腹间的旧伤在每一次炮击震动时都传来钻心的刺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第七轮……”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地对自己说。多铎的炮击极有章法,并非盲目乱轰,而是集中火力,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同一段城墙。那段位于东门以北约五十丈的墙体,肉眼可见地变得单薄、脆弱,巨大的裂缝如同蜈蚣般蜿蜒爬行,最宽处已能塞进一个拳头。
“将军!那段墙……怕是要撑不住了!”一个满脸黑灰的振明军把总匍匐过来,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是经历过七里岗血战的老兵,但如此密集、如此狂暴的炮火,还是第一次见识。
李贵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慌什么?墙塌了,就用命填!”
他何尝不知道那段墙的危急?但他手里能动用的预备队已经不多了。连日激战,伤亡惨重,能战之兵锐减。更重要的是,守城的核心——振明军的老底子和有限的燧发铳,必须用在刀刃上。
“告诉王老三,把他的人从别处撤下来,全部调到那段墙后面!多备沙袋、门板、檑木!墙一塌,就给老子堵上去!”李贵厉声下令,“再把咱们最后那几门虎蹲炮给老子移过去,装填好霰弹,等鞑子冲进来,贴着脸轰他娘的!”
“是!”把总咬牙应命,转身消失在烟尘中。
李贵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硫磺、血腥和尘土味道的灼热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主将,他不能乱。帅爷把他钉在这里,就是要他像颗钉子,死死楔进多铎的喉咙里。哪怕钉帽被砸烂,钉身也要牢牢嵌在肉里!
瓜洲,帅府。
相比于淮安前线的地动山摇,这里的气氛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只有匆匆进出的信使、官吏那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沙盘前偶尔响起的低沉话语,才透露出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淮安急报!东门以北墙体危殆,恐今日之内即有崩塌之虞!”王五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只是将最新的情报呈上。
林慕义站在沙盘前,目光落在那个代表淮安的微缩模型上,久久不语。模型旁边,插着一面小小的、写着“李”字的红旗,此刻那旗帜仿佛也在无形的炮火中摇曳。
“李贵还能撑多久?”陈忠在一旁,眉头紧锁。他刚从下面几个屯田点巡视回来,新政推行虽借着处置周家集的余威顺利了不少,但基层的疲惫与潜在的怨气也在积累。前线每多消耗一分,后方的压力就重一分。
“看天意,看韧劲。”林慕义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更要看,多铎愿意在那段破墙下,填进去多少人命。”
他抬起头,看向赵铁柱:“军械监,仿制红衣大炮的进展,一刻不能停。另外,我让你试制的‘水泥’,有眉目了吗?”
赵铁柱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专注:“回帅爷,炮模重铸了三次,还是不行,浇铸出的炮管总有沙眼……至于那‘水泥’,按您给的方子,试烧了几窑,出来的东西黏合倒是有些效果,但远不如糯米灰浆坚固,而且干得太慢,怕是……赶不上。”
林慕义点了点头,没有责备。技术突破非一日之功,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只是需要不断给赵铁柱压力,也给所有人一个明确的导向——不能只依赖现有的东西,必须向前看,哪怕看起来遥不可及。
“淮安墙若塌,缺口处的争夺必然惨烈。”林慕义将视线转回沙盘,“李贵部经过连日消耗,兵力已捉襟见肘。王五,叶臣那边,可有异动?”
“叶臣所部蒙古骑兵依旧在我瓜洲西侧游弋,哨探接触频繁,但尚无大规模进攻迹象。看来多铎是打定主意,要先集中力量拔掉淮安这颗钉子。”王五回答道。
“他想速战速决,我们偏要让他陷入泥潭。”林慕义手指敲了敲沙盘边缘,“传令给淮安周边活动的乡勇队,袭扰多铎粮道,不必硬拼,以焚烧、迟滞为主。另外,把我们俘获的那些刘良佐部降兵,挑些伤势轻、愿意开口的,放回去。”
陈忠微微一愣:“帅爷,这是……”
“让他们回去,告诉多铎军中的汉兵,淮安城下是块硬骨头,振明军的火铳专打冲在前面的。”林慕义淡淡道,“有时候,流言比刀剑更能瓦解军心。”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急匆匆闯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信:“帅爷!淮安六百里加急!”
帅府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封薄薄的信函上。
林慕义接过,迅速拆开,目光扫过上面潦草而急促的字迹。那是李贵的亲笔,字迹因为仓促和疲惫而显得有些扭曲,但意思却清晰无比——
“……未时三刻,东门北段墙塌三丈余,虏兵蜂拥而入,王老三率部死战堵口,伤亡殆尽。末将已亲率锐士营顶上……墙虽塌,人在!人在城在!”
信纸在林慕义指间微微颤动。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淮安城下那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能看到李贵拖着伤躯,挥舞着腰刀,率领最后的核心精锐,迎着如潮的敌人逆流而上的画面。
几息之后,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
“淮安城墙,塌了。”
他平静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帅府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但是,李贵还在。”林慕义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淮安,就还在!”
他目光扫过陈忠、王五、赵铁柱,以及刚刚赶到的沈文渊、周正、钱广源。
“淮安在流血,在用人命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这里,每一刻都不能浪费!”
“陈忠,新政清丈,再提速!告诉下面的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有阻挠,无论士绅豪强,一律以‘战时不法’论处!”
“王五,对多铎军中的策反、谣言,加大力度!重点放在汉军旗和蒙古诸部!”
“赵铁柱,炮可以慢慢铸,但燧发铳和弹药的生产,绝不能停!前线在等着!”
“钱广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去找郑家的人,去找海商,哪怕把库里的银子搬空一半,也要给我换回硝石和硫磺!”
一道道命令,如同战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力巨大,但无人退缩。新鼎的三足,必须在重压之下,站得更稳。
林慕义再次看向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帅府的墙壁,落在了那片血火交织的战场上。
墙塌了,可以再筑。
但只要那股不屈的精神还在,这新生的根基,就永远不会垮。
淮安,坚持住。这江北的天,不能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