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的新政,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其影响逐渐超越了军事与田亩的范畴,开始触及更为核心的人才选拔与培养机制。林慕义深知,欲成大事,仅凭一时之勇与严苛军法远远不够,更需要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需要打破阶层壁垒,让真正的才干得以脱颖而出。
这一日,一场别开生面的“考校”,在瓜洲帅府旁临时清理出的一片空地上举行。与往日校场上的喊杀声不同,此地聚集了百余名年纪不一、衣着各异之人。他们中有跟随振明军转战千里的年轻士卒,有从周边村落选拔出的聪慧少年,有匠作营里表现出色的学徒,甚至还有几名通过陈永福渠道、从江南渡江而来的寒门书生。
这场“考校”,并非传统的八股取士。题目由林慕义亲自拟定,分三类:实务策、数理格物、军略推演。
实务策,问的是“如何安抚新附流民”、“如何于战时就地筹措粮饷”、“如何厘清田亩使税赋公允”。数理格物,则涉及简单的算术应用题、基础的几何测量,甚至有一道题是“如何改进水轮,使其带动更重的锻锤”。军略推演,则是给定一个假想战场态势,要求分析敌我优劣,提出攻防策略。
没有之乎者也,没有空洞的道德文章,所有问题都直指现实困境与未来需求。考场之上,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奋笔疾书,更有匠户子弟直接在沙地上画起了水轮结构草图。
陈忠、李贵、赵铁柱等人皆在场旁观。李贵看着那些埋头演算的书生,有些不以为然,低声道:“耍笔杆子,能顶得上老子一刀?”陈忠则面色凝重,他负责内政,深知人才匮乏之苦。赵铁柱却对那些讨论器械改进的试题格外感兴趣,不时凑过去看上几眼。
林慕义沉默地巡视着考场,目光扫过每一张或稚嫩或沧桑、却都全神贯注的脸庞。他看到一名年轻士兵,在军略推演题下,用笨拙的字迹写出了“诱敌深入,火铳齐射,锐士侧击”的简单战术,虽粗糙,却暗合振明军的战法精髓;他看到一名匠户学徒,在数理题旁,画出了增加齿轮传动以提升力矩的水轮改进示意图;他也看到一名江南书生,在实务策中,提出了“以工代赈”,组织流民参与屯垦、修缮工事的具体条陈。
最终,共有三十余人通过了这场非正式的“考校”。他们没有立刻得到官职,而是被统一编入了新成立的“振明讲武堂”和“格物研习所”。讲武堂由李贵兼任总教习,教授基础军事知识、战术推演,并强制要求文化学习;研习所则由赵铁柱主持,专注于器械改良、火药配比、乃至初步的几何、力学知识传授。林慕义亲自为这两处机构定下规矩:不问出身,只论才干;定期考核,优胜劣汰。
几乎与此同时,王五的情报网络也带来了外界的反馈。振明军在瓜洲的种种举措,尤其是这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选拔方式,经由往来商旅、溃兵难民之口,在江南江北引起了更为复杂的反响。
士林之中,毁誉参半。守旧者斥其为“败坏纲常,亵渎圣贤”,视讲武堂和研习所为不伦不类之物。但亦有部分有识之士,如隐居常熟的顾炎武之流,在听闻其“实务”、“格物”的取向后,虽未公开表态,私下却对门人感叹:“林某所为,虽近于霸道,然乱世用重典,亦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其重实务而轻虚文,或暗合经世致用之旨。”
而在更底层的寒门士子和民间,反响则更为热烈。科举之路早已因战乱而中断,即便恢复,于无钱无势的寒门子弟而言亦是镜花水月。振明军提供的这条凭借实学才干晋升的路径,尽管充满未知与风险,却无疑点燃了许多人心中压抑已久的希望之火。悄然北上投奔者,日渐增多。
这一日,讲武堂内,李贵正黑着脸,监督着首批学员进行队列操练。这些学员成分复杂,有老兵油子,有乡下青年,还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动作歪歪扭扭,气得李贵直骂娘。然而,当进行战术推演时,那名曾在考场上提出“诱敌深入”的年轻士兵,以及一名来自江南、对舆图颇有研究的书生,却往往能提出让李贵这个老行伍都眼前一亮的见解。
研习所内,气氛则更为热烈。赵铁柱不再是孤军奋战,几名通过考校、对数理格物有天赋的年轻人围绕在他身边,对着那架缴获的西洋千里镜和一堆画满算式的草纸争论不休。虽然大多数想法稚嫩甚至谬误,但那种不受传统束缚、敢于质疑和尝试的氛围,让赵铁柱感到一种久违的活力。
帅府内,林慕义听着陈忠关于讲武堂与研习所初期情况的汇报,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雏凤清声,虽稚嫩,却可期。”他缓声道,“告诉李贵,对讲武堂的学员,严苛之外,亦需耐心。告诉赵铁柱,研习所可大胆尝试,允许失败,但需记录在案,总结教训。”
他顿了顿,补充道:“下一批考校,范围可再扩大。军中、民间,乃至……或许可以留意,是否有通晓海外语言、熟知海事之人。”
陈忠领命,犹豫片刻,又道:“帅爷,如今外界对吾等评议纷纷,尤其是这选拔之法,谤言甚多……”
林慕义摆手打断:“谤誉由人,我自行我道。非常之时,若仍固守常法,无异于坐以待毙。我要的,是能做事、敢做事之人,不是只会吟风弄月的酸儒。”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
旧的世界正在崩塌,新的秩序亟待建立。
这“雏凤”的鸣声,或许微弱,或许刺耳。
但它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可能,一种打破僵化、面向未来的生机。
他要做的,就是为这些清越的鸣声,撑起一片足够广阔的天空。
笔尖落下,他写下四个字:
“唯才是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