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岗的血腥气尚未被春风吹散,战后繁杂沉重的事务便如同潮水般涌来,淹没了短暂的胜利喜悦。
吴庄堡内,伤兵营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和浓郁的血腥味、金疮药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随军郎中连同所有略通医术的人都投入了救治,但药品,尤其是麻沸散和上等金疮药依旧紧缺,许多重伤员只能在无麻状态下进行清创和截肢,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在高烧和感染中死去。阵亡者的遗体被暂时集中安葬在堡外新辟的墓园,简单的木牌上刻着姓名籍贯,密密麻麻,一片凄凉。
陈忠拖着疲惫的身躯,向林慕义汇报着初步统计的伤亡数字和军械损耗。每报出一个数字,他的声音便低沉一分。两千三百余人的伤亡,几乎占了参战部队的三分之一,其中战死者超过八百,多是经历过黑水洼、吴庄堡守城战的老兵骨干,这份损失,痛彻心扉。军械方面,火炮因连续发射,部分出现炸膛或严重磨损,火铳损毁丢失三百余支,消耗的定装弹药、手雷更是不计其数,几乎打空了小半库存。
“教官,经此一役,我军……伤筋动骨了啊。”陈忠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痛心。
林慕义默默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那一抹沉重,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走到窗边,望着校场上正在重新编组、明显稀疏了许多的操练队伍,缓缓道:“阵亡将士,抚恤加倍,其家眷由堡内统一赡养。伤愈后无法再战者,转入匠作营、屯田所或内卫,务必妥善安置。”
“可府库……”陈忠担忧道。连番大战,积蓄消耗巨大。
“钱没了可以再赚,人心散了,就什么都没了。”林慕义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告诉王五,加大与那些‘朋友’的贸易力度,粮食、药材、铁料、硝石,我们都要,价格可以再让一分。另外,以我的名义,向江南几家与我们有过接触的丝商、盐商借贷,利息高些也无妨,先把眼前这关过去。”
他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但与外部势力的贸易和借贷,是目前快速获取紧缺物资的唯一途径。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李贵那边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率领骑兵追击溃敌,虽然斩获不少,但自身也折损了近百骑,战马损失更大。更重要的是,他带回了岳托残部的确切动向——清军并未远遁,而是在败退三十里后,重新收拢溃兵,占据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废弃寨堡,扎下营盘,显然没有放弃的打算。
“岳托那厮像条毒蛇,缩回去了,但肯定在舔伤口,等着下次扑咬!”李贵恨恨道,他脸上的刀疤因愤怒而显得更加狰狞。
“他在等。”林慕义冷静分析,“等多尔衮东路的消息,等我们久守生疲,或者……等朝廷那边出现新的变故。”他顿了顿,问道,“王五那边,京师有什么新消息?”
话音未落,王五便带着一身风尘匆匆而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教官,京师急报!”他甚至来不及喘匀气息,“太子……太子恐怕就在这几日了!宫中御医已束手,陛下……陛下似乎有意在太子……之后,召抚军将军唐通、襄城伯李国桢等勋贵子弟入宫觐见!”
“什么?!”陈忠和李贵同时惊呼。抚军将军、襄城伯都是京营勋贵,皇帝在此刻召见其子弟,其意味不言而喻——这是在为可能的国本变更,预先安抚乃至拉拢掌握兵权的勋贵集团!
林慕义瞳孔骤缩。他最担心的事情,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太子若薨,国本空悬,崇祯在悲痛和绝望之下,任何不理智的决定都可能做出。而拉拢京营勋贵,无疑是在为可能出现的“兄终弟及”或另立储君铺路!这必将引发朝局更大的动荡和分裂!
“杨嗣昌那边呢?”林慕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追问道。
“杨嗣昌依旧在全力推动与虏和议,据说条件极为屈辱,近乎称臣纳贡!但清军东西两路并进,似乎并无议和诚意,多尔衮东路主力已突破蓟镇,兵锋再次逼近通州,京师震动!”王五语速极快,“朝中清流以黄道周为首,连日叩阙哭谏,痛斥杨嗣昌卖国,与虏和议如抱薪救火!然陛下……陛下似乎心意已决,对劝谏置若罔闻!”
内忧外患,君昏臣佞!大明的中枢,正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走向最后的崩溃!
林慕义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权衡着。七里岗战后,振明军急需休整补充,无力他顾。而京师局势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太子性命、国本归属、乃至与虏和战,都将在未来几天内见分晓。这其中的任何一项,都足以彻底改变天下的格局。
他原本的“潜龙计划”,因太子病危而失去了最初的目标,但现在,或许有了新的方向。
“王五,”林慕义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四射,“让我们在宫中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太子的性命!哪怕只能多拖几天!同时,严密监视周奎、唐通、李国桢等勋贵的动向,尤其是他们与宫内、与杨嗣昌的联络!”
“另外,”他压低了声音,“启动‘丙字三号’预案中,关于‘特殊人物转移’的前期准备。地点……就选在我们设在顺德府的那个秘密据点。要确保绝对隐秘和畅通!”
王五身躯一震,“丙字三号”预案是最高等级的应急计划,其中“特殊人物转移”更是核心中的核心,目标直指……紫禁城中的某位!教官这是要行险一搏了!
“是!属下立刻去办!”王五没有多问,领命而去。
“教官,您这是要……”陈忠似乎猜到了什么,脸色发白。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林慕义没有正面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告诉赵铁柱,匠作营所有人,给我玩命地干!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足够的弹药和修复的军械!李贵,骑兵哨探再向外延伸三十里,我要确保岳托有任何异动,我们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林慕义独自走到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在七里岗、宣大、京师、沈阳之间来回移动。
七里岗的胜利,只是暂时稳住了一个角落。真正的惊涛骇浪,正在帝国的中心酝酿。他这只原本只想偏安一隅的鹰,已被这时代的洪流,推到了风口浪尖。
下一步,或许将不再是守土保境,而是要去那龙潭虎穴之中,搏一个不一样的未来!而这其中的风险,足以让他和整个振明军,万劫不复。
他轻轻摩挲着那枚随身携带的、已有些磨损的指南针,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功名富贵险中求……何况,这已不仅仅是功名了。”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