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见时机差不多了,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问:
“说起来,我这次去通州查案,牵扯到扬州通判周启年的公子,不知田大人与周大人相熟吗?”
田文昌夹菜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道:
“周大人?熟啊!我们同科进士,当年在国子监还住过隔壁呢!”
“哦?”贾政挑眉,“那周大人为人如何?”
“周大人嘛……”田文昌喝了口酒,咂咂嘴,
“学问是有的,就是性子太‘活络’,去年还因漕运的事受过嘉奖,听说……是得了甄大人的提携。”
他说“甄大人”三个字时,声音压得极低,眼角的余光飞快扫了贾政一眼。
贾政心中了然,这田文昌是个精明人,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该藏。
“甄大人?”他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哪个甄大人?”
“还有哪个,”田文昌凑近了些,酒气混着汗味扑过来,
“就是金陵的甄应嘉大人啊!周大人是甄府出来的,这在江南官场,谁不知道?”
他忽然拍了下大腿:
“说起来,去年周大人的公子周定安,还娶了甄大人的远房侄女,这亲上加亲,关系更是铁得很!”
贾政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酒液在杯里晃出细浪。
果然如此。
周启年不仅是甄家的门生,两家还有姻亲关系。
周定安在通州出现,绝非偶然。
“原来如此。”
他故作恍然大悟,又给田文昌满上酒,
“我就说周公子看着面善,原来是沾了甄家的光。”
“可不是嘛!”田文昌喝得兴起,话也多了,
“不过说句实在话,周大人这两年仗着甄家的势,在扬州可风光了,盐商见了他都得绕着走……”
他忽然意识到失言,猛地闭了嘴,脸上的红晕褪了大半。
贾政却装作没听见,举杯笑道:
“田大人,喝酒!这淮阴的酒,比京城的更烈些,够劲!”
田文昌连忙举杯,干了杯中酒,额头上却渗出了冷汗。
接下来的宴席,他话少了许多,眼神也有些闪躲。
贾政知道,该问的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再逼下去,反而会引起警惕。
宴席散时,日头已偏西。田文昌非要送贾政回船,被贾政婉拒了。
“田大人留步,”贾政站在酒楼门口,望着运河上的落日,
“漕运的事,还得多靠田大人费心。”
田文昌连忙道:“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贾政登上官船时,夕阳正把运河染成一片金红。
他站在甲板上,手里摩挲着田文昌塞过来的礼单,上面写着“纹银五百两,锦缎二十匹”。
“大人,这田文昌倒是识趣。”千户在一旁笑道。
“识趣的人,往往知道太多事。”贾政将礼单递给随从,
“让人把银子和锦缎送回府衙,就说公务在身,不敢收礼。”
他望着淮阴城的方向,田文昌那句“周大人仗着甄家的势”还在耳边回响。
周定安、周启年、甄应嘉……
这条线越来越清晰了。
通州的房梁倒塌,三千石漕粮失窃,恐怕都与甄家脱不了干系。
“传令下去,”贾政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连夜赶路,不用在淮阴停留。”
千户愣了愣:“不再问问田文昌?他说不定还知道些别的。”
“不必了。”贾政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他想说的,已经说了。不想说的,逼也没用。”
官船缓缓驶离淮阴码头,田文昌还站在岸边挥手,身影在暮色里缩成一个小点。
贾政回到舱内,提笔在纸上写下“周启年 甄家 姻亲”几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甄家费这么大功夫,看来问题不小。
运河水面被官船犁开一道白痕,船头的“钦”字旗在风中舒展,离扬州城越来越近时,贾政已在舱内立了两个时辰。
舱外传来千户的通报:“大人,扬州码头到了,林大人已在岸边候着。”
贾政推开舱门,潮湿的风裹挟着脂粉与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扬州独有的味道,混杂着盐商的奢华与文人的清逸。
码头石阶上,林如海穿着件月白长衫,正背着手眺望水面,鬓角比去年见时又添了些霜白,身形却依旧挺拔。
“如海兄!”贾政扬声喊道。
林如海猛地回头,看到他时,眼中闪过惊喜,快步走下石阶:“政兄!可算把你盼来了!”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力道都不轻。
自去年林如海离京赴扬州任职,两人已有多日未见,此刻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握里。
“路上辛苦了。”
林如海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扫过身后的五百锦衣卫,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先回府再说。”
林府离码头不远,轿子穿过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两侧的店铺挂着“淮扬菜”“笔墨纸砚”的幌子,行人见了锦衣卫的仪仗,纷纷避让,却忍不住探头张望。
“琏儿的事,我已派郎中治疗。”林如海在轿内轻叹,
“确实伤得极重,府医束手无策。”
贾政的指尖在膝盖上叩着:“我带了太医院的王御医,希望能有点用。”
轿子在一座素雅的宅院前停下,门楣上“林府”二字,是林如海亲笔题写的瘦金体,透着风骨。
刚进正厅,林如海就道:“琏儿在西跨院,我让人把他从现场接回来了——总在那里躺着不是事。”
贾政点头:“还是如海兄考虑周全。”
两人没多寒暄,径直往西跨院走。
贾政推门而入,贾琏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头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气息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王御医连忙上前,掀开白布查看伤口,又诊了脉,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样?”贾政追问。
王御医摇了摇头:“回大人,琏二爷颅内积血,压迫了神智。老夫用了通窍的药,可血肿块得厉害,怕是……怕是要看天意了。”
跟随的小厮来旺“哇”地一声哭出来:“天意?什么天意!你们是太医啊!怎么能说这种话!”
“闭嘴!”贾政低喝一声,“太医尽力了,哭闹有什么用?”
来旺被他吼得一哆嗦,抽噎着不敢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