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在一片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散去。百官各怀心思,鱼贯而出未央宫。今日朝堂之上,八岁三皇子那番看似稚嫩、实则暗含兵家要义的言论,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所有人心头激起了层层涟漪。
刘睿依礼跟在几位兄长身后,低眉顺目,努力将自己重新缩回那个不起眼的三皇子躯壳之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前方太子和二皇子身上那若有实质的审视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在背上。
果然,刚走出前殿范围,步入通往内宫的廊道,太子刘瑾便放缓了脚步,与刘睿并行。
“三弟今日在殿上,真是令为兄刮目相看啊。”太子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笑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像猫抓老鼠一样’……呵呵,比喻倒是新奇。却不知三弟是从何处听来这等……妙论?”
他刻意加重了“听来”二字,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刘睿身后垂首恭立的福伯,暗示这或许是身边人教唆的言辞。
刘睿抬起小脸,露出一副懵懂又带着点被兄长夸奖后的羞涩表情:“大哥,我……我就是前几天晚上,看到宫里的大花猫抓老鼠,它不直接冲上去,就躲在黑影里,等老鼠出来吃东西,就‘嗖’一下扑过去……我就想,打仗是不是也能这样?”
他眨着清澈的眼睛,语气天真,将一个偶然的联想描述得合情合理。
太子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最终只是笑了笑,拍了拍刘睿的肩膀:“三弟有心了。不过,军国大事,非同儿戏,日后在父皇面前,还是谨言慎行的好。”语气中的告诫意味,不言而喻。
“嗯,睿儿知道了,谢大哥提醒。”刘睿乖巧地点头。
这时,二皇子刘珩也大步走了过来,他没什么弯弯绕绕,直接瓮声瓮气地说道:“老三,没看出来啊!胆子不小!不过,光会耍嘴皮子可不行,是汉子就得真刀真枪上阵杀敌!你那套偷偷摸摸的打法,听着就不痛快!”
刘睿心里暗笑,这位二哥倒是直爽得可爱。他面上却露出几分害怕和犹豫,小声道:“二哥,我……我害怕打仗,会死人的……赵将军那么厉害都……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刘珩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轻视,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小子没那胆魄!好好读你的书吧!”说罢,不再理会刘睿,昂首阔步地先走了。
太子看着二皇子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随即也对刘睿温和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刘睿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脸上的天真稚气缓缓收敛,目光沉静如水。他知道,经过今日这一遭,这两位兄长,再也不会将他视为无物。未来的路,将更加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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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睿并未直接返回自己的偏殿,而是转道去了母妃惠妃所居的“兰林殿”。今日朝堂之上他贸然出声,虽暂时应对了过去,但必然会引起波澜,需得让母妃心中有底,以免她担忧,或是在不知情下被人利用。
兰林殿内,熏香淡雅,陈设清简。惠妃正坐在窗边做着女红,见刘睿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她年过三十,风韵犹存,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那是多年不受宠、谨小慎微生活留下的印记。
“睿儿,今日朝会怎地这么久?可用过膳了?”惠妃拉着刘睿的手,关切地问道。
“母妃,儿臣用过了。”刘睿依偎在惠妃身边,感受着这深宫中难得的温情。他略一沉吟,还是决定将朝堂之事,用尽量轻描淡写的语气告知惠妃。
“……儿臣就是看父皇忧心,兄长们争论不休,心里着急,就……就胡乱说了几句自己的想法。”刘睿省略了其中暗含的兵家道理,只说是孩童的比喻。
然而,惠妃久居深宫,心思何等细腻玲珑。她一听便知,自己儿子那番话绝不仅仅是“童言无忌”那么简单。她的脸色微微发白,握着刘睿的手紧了紧,眼中满是担忧。
“睿儿,你……你怎可如此莽撞!”惠妃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后怕,“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你父皇心思深沉,太子与二皇子更是……你今日这番话,看似无心,却不知会触怒多少人,引来多少猜忌!往后,定要更加谨言慎行,万不可再强出头了!”
她看着儿子稚嫩却已初显坚毅轮廓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儿子聪慧,她是知道的,却不想竟已到了能在朝堂上说出让群臣乃至陛下都侧目的话语的地步。这究竟是福是祸?
“母妃放心,儿臣晓得了。”刘睿能感受到惠妃真切的忧虑,心中温暖,安抚道,“儿臣以后会小心的。只是见父皇为国事操劳,龙体欠安,心中实在难安。”
惠妃叹了口气,轻轻将刘睿揽入怀中:“我儿有心了。只是这深宫之中,有时候,藏拙比显慧更能活得长久。你平安顺遂,便是母妃最大的心愿。”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你近日总往那西苑跑,虽说那里荒僻,但也要当心,莫要冲撞了什么,或是……被人瞧见了生出事端。”
刘睿心中一动,知道母妃或许也察觉到了一些什么,只是不明就里,出于母亲的直觉而提醒。他乖巧应下:“儿臣知道了,只是觉得那里清静,适合读书。”
母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刘睿见惠妃眉间忧色稍减,这才告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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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皇帝刘玄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老太监侍立在角落阴影里。他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疲惫,但手指却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影子。”皇帝轻声唤道。
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书架后的阴影中悄然浮现,单膝跪地,无声无息。此人身着暗色劲装,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海就再也找不出来的类型,唯有一双眼睛,冷静得没有丝毫人类情感。
“今日朝会之事,你怎么看?”皇帝没有睁眼,淡淡问道。
被称为“影子”的暗卫首领,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三殿下之言,看似童稚,实则暗合‘以正合,以奇胜’之理,兼有疲敌、扰敌之效。若非早有高人教导,便是……天纵奇才。”
“高人?”皇帝敲击扶手的手指顿了顿,“查清楚他身边那个老太监的底细了吗?”
“福安,原名不详,前边军斥候伍长,因伤退役,净身入宫,背景干净。其能力,仅限于经验老道,忠诚可靠,恐难有如此见识。”
“哦?”皇帝缓缓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那便是他自己想的了?”
“据观察,三殿下平日深居简出,除了读书,便是偶尔去西苑废弃兽苑……游玩。”影子说到“游玩”二字时,语气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兽苑?”皇帝目光一凝,“那里可有什么异常?”
“表面无异。但有暗桩回报,近日兽苑外围,发现不明身份探子活动,疑似东宫所属。同时,三殿下身边的小太监福安,近期采买物资略有异常,数量超出日常用度,且多为基础食材与布料。”
影子的话言简意赅,却将几条看似不相关的线索串联了起来。一个深居简出的皇子,一个废弃的游玩之地,外围的窥探,异常的物资……
皇帝沉默了。他挥了挥手,影子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御书房内,只剩下香炉中香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皇帝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睿儿啊睿儿,你究竟是在兽苑里玩些什么,需要额外的食材和布料?又能想出那般绝非童稚可言的应对之策?
是韬光养晦?还是别有隐情?
他想起刘睿那双酷似其母妃的清澈眼眸,又想起他今日在朝堂上那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心中那份因国事家事而积郁的烦闷,似乎找到了一丝奇异的突破口。
这个儿子,或许比他所有预想的,都要有趣得多。他并未立刻下任何结论,但一颗名为“关注”的种子,已悄然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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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兽苑冰窖。
刘睿将朝堂上发生的事,以及母妃的担忧,简单告知了霍去病。
霍去病听完,剑眉微挑,非但没有担忧,反而露出一丝傲然与战意:“主公不必忧心。潜渊卫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如今已能初步演练小型锋矢阵与鸳鸯阵。假以时日,必成精锐!届时,无论明枪暗箭,末将皆有信心为主公挡之!”
看着霍去病那自信勃发的样子,刘睿心中也安定了不少。他走到训练场边,看着在油灯下依旧在进行夜间适应性训练的潜渊卫少年们。他们的动作更加矫健,眼神更加锐利,彼此间的配合也多了一份默契。
“边境局势,恐怕等不了太久了。”刘睿轻声道,“霍将军,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霍去病抱拳,沉声应道:“末将明白!必当竭尽全力!”
冰窖之外,夜色深沉。帝都的各方势力,因白日的朝会而暗流涌动。而在这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废弃兽苑地下,一股力量正在争分夺秒地积蓄、成长。皇帝的心思,兄弟的猜忌,母妃的忧虑,边境的烽火……所有的线索,都如同无形的丝线,开始向着某个中心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