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一共两份,第一份是报平安的,张英英展开第二份电报,目光随着字句移动,眉头越蹙越紧。
电报里,宋和平简略提及了在理工大学门口被强行带走,以及见到那位钟首长的经过,字里行间透着怒气。
“真是没个安生日子……”张英英低声自语。
秀琴还要在京市读四年书,即便将来毕业,也极有可能留在那边发展。
有这么一家子背景深厚、行事霸道、关系复杂且明显带着敌意的所谓“亲人”在旁,就像在女儿身边埋下了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雷。
她不怕自己面对风雨,但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伤害到她的孩子。
她希望这只是个插曲,希望那位钟首长能信守诺言,从此两不相干。
但如果……如果他们不肯罢休,非要来打扰她的家庭……
张英英眼神里的冷意一闪而过,迅速被她收敛起来。
她将那份电报折好塞进外套口袋里,脸上重新挂上温婉的笑容,她快步走向院门。
果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铛声,清脆悦耳。
先是张英澜骑着二八大杠载着张母回来了,张母手里还拎着三个油纸包,散发着诱人的肉香,她笑着对迎出来的女儿说:“路过国营饭店,看今天有特供的红烧肘子,就买了三份回来,给你和孩子们接风洗尘!”
话音刚落,张父也骑着另一辆自行车到了家,车把上还挂着一网兜橙子。
晚饭时分,餐桌被摆得满满当当。
张母带来的红烧肘子色泽红亮,软烂脱骨,张英英从和平饭店打包回来的八宝葫芦鸭造型别致,馅料丰腴,糖醋排骨酸甜开胃;再加上张英英自己下厨炒的两道清爽时蔬和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简直快比得上过年了。
张父看着这一大桌子菜,尤其是那几道明显出自不同地方的硬菜,不由得朗声大笑,幽默地说道:“哟!今天这是哪路神仙过寿?倒是让我们这些甩手掌柜跟着享福了。”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家人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围坐在客厅里喝茶消食。
张英英斟酌着语句,将宋和平电报里提到的在理工大学门口的遭遇,以及那位自称是他亲生父亲的钟首长钟四城的情况,缓缓道来。
张父原本放松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知不觉坐直了,手里端着的茶杯也忘了喝,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越听脸色越是凝重。
张母更是忍不住攥紧了手里正在织的毛线活,脸上写满了忧虑和不安。
张英澜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疑惑地开口:“姐,按姐夫说的,他们一到京市,那个钟首长就精准地找上门了,这说明他一直都知道姐夫的存在,并且可能在暗中关注着你们一家的一举一动。”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愤慨,“既然知道,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认?现在突然跳出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而坐在一旁的秀书、秀画等几个孩子,早已听得目瞪口呆。
妈妈刚才说的话信息量太大,她们的小脑袋一时有些处理不过来。
爸爸……不是爷爷奶奶亲生的?爸爸还有一个当大官的亲生父亲?这对她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
秀歌懵懂地看着大人们严肃的表情,虽然不太明白,但也乖巧地不敢吵闹。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时钟滴答作响。
半晌,张父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历经世事的警惕:“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他混迹沪市多年,深知某些阶层的人行事诡谲,利益纠葛复杂,这突如其来的认亲,背后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骨肉亲情。
张母也紧跟着点头,脸上是化不开的愁云:“英英,你们一家好不容易才从老宋家那摊烂事里脱出身来,这日子刚有点盼头,可不能再卷入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里去了啊!”
她是真的怕了,只希望女儿一家能安安稳稳的。
张英英点了点头,将话题拉回到眼前最紧迫的事情上:“妈,孩子们上学的事,您今天去厂里打听了吗?具体怎么个章程?”
张母闻言,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带着几分懊恼:“瞧我这记性!光顾着担心京市那边,把这么要紧的事都给忘了说。”
她连忙正色道,“我都问清楚了。现在这政策,孩子上学,尤其是想进好的公办学校,户口是关键。你和和平现在都没有沪市的工作单位,孩子的户口落不过来。”
她看了看几个外孙女,继续解释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孩子们的户口先落在我和你爸的户口本上,这样她们就能以我们家属的身份,参加附近几所好学校的入学考试。我都打听过了,学校都不错,就是入学考试有点门槛,得孩子自己争气。”
张母顿了顿,又提出另一个方案:“当然,如果你们不想迁户口,或者觉得挂在我们这儿不是长久之计,那最根本的解决办法,就是你和和平其中一人,能在沪市弄到一份正式工作。只要有了工作单位,就能把你们全家的户籍关系正式迁过来,孩子上学的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张英英认真听着,这和她的预想差不多。她沉吟道:“把户口先落在您和爸这里,是最快的办法,能让孩子们先参加考试,不耽误时间。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微微蹙眉,“只是眼下,工作指标实在太紧俏了,僧多粥少,想弄到一份,不容易。”
按照宋和平所说,此时距离那个划时代的改革开放只有不到半年时间了。
一旦政策松动,经济搞活,机会将会多很多。
但现在,顶着农村户口的身份,在沪市确实寸步难行,为了孩子们能安稳上学,也为了全家能彻底在沪市扎根,这半年的过渡期,必须想办法解决。
次日清晨,张英英将孩子们留在家中温习功课,无视了秀歌的幽怨目光,独自一人出了门。
关于沪市的黑市,在她当年还未下乡时就有所耳闻,只是那时她是规矩的学生,从未亲身涉足,只隐约从同学间零星的谈论中知道几个大概的方位。
她出了家门后,照例先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迅速进行了一番乔装改扮才登上无轨电车,刻意绕了远路,辗转来到了记忆中位于沪市边缘、传闻中规模最大的一个黑市点。
此时正值黑市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张英英有些意外。
与她印象中以及之前在县城经历过的那种紧张隐秘的黑市完全不同,这里的气氛显得过于松散了些。
管理似乎并不严格,几乎看不到巡查人员的影子。
人们交易完毕,便大大方方地提着东西走出去,脸上并无多少警惕之色。
摆摊的人也不再是鬼鬼祟祟地揣在怀里或者躲在巷子深处,而是直接将各色货物摆放在铺地的麻袋或塑料布上,从紧俏的香烟、瓶装酒,到一些明显是舶来品的电子手表、尼龙袜,甚至还有一些米面粮油、禽蛋肉类,琳琅满目,俨然一个半公开的自由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