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英一家告辞后,大队长家的堂屋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桌上那几份来自沪市的礼物,无声地彰显着不同。
大队长没急着去动那些东西,而是等人都走了,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两瓶酒,凑到窗户边明亮处,仔细端详。
酒瓶的造型与他平日里喝的白酒瓶子截然不同,线条流畅,标签上印着看不懂的外国字。
他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心里暗自咂舌,光看这包装,就知道不是便宜货。
他媳妇更是稀罕得不行,双手在那几块深灰色的呢子料上摸了又摸,触手厚实柔软,纹理细腻,跟她平时在供销社扯的布完全不一样。
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料子给当家的做件中山装,过年走亲戚穿出去,该有多体面。
徐露看着公婆的样子,心里有些感慨,便开口解释道:“爹,娘,这是沪市友谊商店的东西。那地方,寻常人进不去,要用一种叫侨汇券的特殊票证才能买东西。里面的东西,好多都是进口的或者特供的,跟百货大楼和供销社,不是一个档次。”
“侨汇券?”大队长媳妇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虽然不太明白,但进口、特供这几个字眼她懂,顿时觉得手里的料子更沉手了,连忙像捧着眼珠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将料子重新包好,准备收到箱底压着,等有重要场合再拿出来。
可眼睛尖的小孙子早就盯上了那两盒印着漂亮图案的点心,围着奶奶又蹦又跳,伸着小手嚷嚷:“吃!奶奶,要吃!”
大队长媳妇看着孙子渴望的小脸,又看看那精致得不像话的点心盒子,犹豫了半晌,终究是没扛住小孙子的软磨硬泡。
“罢了罢了,给你这馋猫吃一块。”
她小心地拆开其中一盒的封条,里面是码放得造型别致的小蛋糕和酥饼,散发着甜腻诱人的香气。
她给孙子和在场的孩子们一人分了一块,自己也忍不住拿起一小块放入口中,那入口即化的口感和浓郁的奶香,让她顿时觉得,以前吃过的点心都成了将就。
从大队长家出来,张英英一家又去了老宅。比起在大队长家的从容热络,这次拜访明显带了些敷衍的意味。
张父张母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将带来的礼物递了过去,客气地说了些“老人家保重身体”、“过年了,一点心意”之类的场面话。
东西不算差,但比起送给大队长家的友谊商店特供,无论是心意还是价值,都差了一大截。
刘氏靠在炕上,精神不济再加上本能的对张父张母有一种心虚的心理,勉强应付了几句。
宋建林倒是想趁机多攀谈几句,套套近乎,但张父张母显然对女儿过去在这个家里受的委屈心知肚明,此番前来,不过是维持最基本的礼数,走个过场,压根没有深谈的意思。
他们只是浮光掠影地关心了一下刘氏的病情,便以不打扰休息为由,起身告辞,整个过程干脆利落,连凳子都没坐热。
送走这一家子,看着桌上那几样在村里也算不错、但与刚才听闻的友谊商店货物天差地别的礼品,王翠花和李招娣心里那点嫉妒,像荒野里的火苗,不受控制地窜了起来。
王翠花盯着那包白糖,眼神发涩。
她想起张英英身上那件崭新的棉袄,想起宋和平对她小心翼翼、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样子,想起人家女儿考上了大学,爹娘还是沪市体面的工人,能弄来村里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再对比自己死了男人、孩子前途未卜、还要看人脸色过活的境地,一股浓烈的酸楚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个年,终究没能过得全然安稳,暗流在老宅那边涌动,源头便是宋家俊。
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宋家俊就隐隐觉得身体不对劲。
先是容易疲惫,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后来胃口也差了,偶尔还会莫名地头晕、恶心。
他爹宋建业死后,倒是留下了一个存折,里面居然还有三千块钱的巨款,这让他们家在钱财上暂时宽裕了不少。
正因为不缺钱,再加上心里始终对父亲的暴毙存着个疑影,宋家俊一感觉不舒服,立刻就去了县医院检查。
可一番检查下来,抽血、拍片,医生看着各项指标,最后只皱着眉给出了营养不良,身体负担过重,需要静养和加强营养的结论,开了点最普通的维生素片就让他回去了。
宋家俊不甘心,追问会不会是其他问题,比如中毒?医生却只当他是胡思乱想,摆手说检查结果不支持,让他别自己吓自己。
回来后,宋家俊心里更是疑窦丛生,如果是中毒,毒是怎么下到他身上的呢?
他私下里问了弟弟强俊和胜俊,还有妹妹秀秀,几人都说身体没啥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这下,宋家俊是真的困惑了。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是因为爹突然死了,自己压力太大,所以才感觉哪都不对劲?
他开始强迫自己多吃点好的,炖鸡汤、吃鸡蛋,可身体的不适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在年后这几天,有加重的趋势,乏力感更重了,有时候起床都觉得费劲,脸色也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灰败。
王翠花看着儿子一天天憔悴下去,心里急得不行,可想起县医院医生的话,也只能认为是丈夫的死给儿子的打击太大,加上以前家里条件差,底子亏空了,现在才开始显现出来。
她只能变着法儿地给宋家俊弄点有营养的,嘴里反复念叨着:“会好的,多吃点补补就能好……”
一个新年,宋家俊几乎都是在老宅的床上捱过的。
那慢性毒药到底是被他年轻的身体扛住了一些,原本预计三个月内便会发作致命的毒性,硬是被他拖到了第四个月。
正是在这期间,宋秀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来自京市理工大学,红彤彤的信封像一簇火苗,点燃了宋家小院的喜悦。
彼时,张父张母已带着张英澜,以及对外公外婆家充满新奇向往的宋秀词、宋秀歌两姐妹,先行返回了沪市。
临行前说定,等秀琴的通知书一到,张英英便带着其他孩子去沪市团聚。
如今通知书在手,行程便提上日程。
宋和平打算亲自送秀琴去京市理工大学报到,一直对北京心存向往的秀棋也央求着同去,想亲眼见见首都的风貌。
一家人商量后,决定兵分两路:宋和平带着秀琴、秀棋北上京市,张英英则带着秀书、秀画、秀诗前往沪市。
行李刚刚开始收拾,院门外就传来了宋秀秀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大伯,大伯母!快……快去看看我哥吧!他快不行了!”
张英英和宋和平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终于来了”的复杂神色。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宋和平放下手里的东西,沉声道:“我去看看。”
张英英也跟了上去:“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