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村的鱼塘在暑气中竣工,粼粼水光映着日头。宋家俊兄弟出人意料地留了下来,担任看守。
窝棚虽简陋,却比老宅自在。
兄弟俩白日巡塘,夜晚枕着蛙声入眠,不必再看三房脸色。
宋家俊将挖塘工分全数留给奶奶,唯独看守补贴攥在自己手里,这是他们自立的第一步。
这日,张英英端着沉甸甸的洗衣盆,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初夏的阳光有些晃眼,她下意识抬眼望向自家院门。
这一眼,让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
院门口站着两个人。
两个她日夜牵挂,却以为远在天边的人。
洗衣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湿漉漉的衣服散落一地,沾上了泥土。
张英英却浑然不觉,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嘴唇微微颤抖,脚步像是被钉住了,又像是突然被解开了束缚,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扑了过去。
“爹……娘?” 声音是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张父和张母闻声回头。
他们穿着虽旧却浆洗得干净整齐的衣裳,手里拎着鼓囊囊的行李袋,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是清亮而急切的。
然而,当他们看清扑过来的女儿时,心猛地一沉。
女儿的脸色竟比上次在黑省相见时还要憔悴暗淡几分。
张母的心瞬间揪紧了,所有预设的问候都忘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
她慌忙丢开手里的袋子,张开双臂迎上去:“英英,我的英英啊!”
张英英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带着皂角清苦气息的味道瞬间包围了她。
她紧紧抱住母亲瘦削的腰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滚烫地浸湿了母亲的衣襟。
“娘……真的是你们?我不是在做梦吧?爹……”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一旁同样眼眶发红、强忍着激动的父亲,语无伦次,手指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生怕一松手,眼前的幻影就会消失。
张父看着女儿这般情状,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带着无尽怜惜和愧疚的应答:“哎!英英,是爹娘,我们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他弯腰,想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手指却也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院门“吱呀”一声被秀琴从里面拉开。
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还攥着半截铅笔,她是被门外不寻常的动静引出来的。
一开门,她就愣住了。
只见她娘正和两个面生的老人紧紧抱在一起,哭得说不出话。
娘的肩膀在微微发抖,泪水糊了满脸,那是秀琴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而那两个老人,也红着眼眶,尤其是那位老奶奶,一边掉眼泪,一边用手轻轻拍着娘的后背,嘴里喃喃着:“好了,好了,英英不哭了……”
秀琴皱起了小眉头,她依稀记得好像很久以前见过这两位老人,但记忆太模糊了,像蒙了一层雾。
她身后,听到动静的秀棋、秀书也好奇地探出头来,更小的秀画则拉着秀歌,和秀诗、秀词一起,挤在门缝边,几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一点点害怕。
“娘?”秀琴迟疑地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往前挪了一小步,下意识地想将妹妹们挡在身后一点。
这声稚嫩的呼唤让沉浸在巨大情绪中的三个大人微微一震。
张英英猛地回过神,意识到吓着孩子们了。她连忙从母亲怀里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把脸,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因为情绪激动,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让人心疼。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哭腔,转身对着孩子们,尤其是对着秀琴,哽咽着介绍:“秀琴,秀棋……快,快叫外公,外婆,这是这是娘的爹娘,你们的外公外婆啊。”
她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但这次是带着喜悦的泪水。
她伸手,将还有些发懵的秀琴轻轻揽到身前,推向自己的父母。
张父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间已有几分女儿影子的大外孙女,再看看门缝里那一排小脑袋,心头百感交集,酸涩与喜悦交织。
他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是秀琴吧?都长这么大了……”
张母更是蹲下身,朝着孩子们张开双臂,眼泪止不住地流,语气却无比温柔:“好孩子,别怕,到外婆这儿来……”
院子里,大的迷茫,小的怯生生,两位老人满心激动又小心翼翼,而张英英站在中间,泪眼婆娑地看着这隔代初见的场景,情绪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张英英赶紧拿着爹娘带来的东西回了小院家里,秀琴则是懂事的将娘落下的衣服用盆装起来打算待会用水涮一下再晾晒。
将爹娘带来的行李放在堂屋墙角,手脚麻利地给二老倒了温水。
张父张母坐在凳子上,目光却像是不够用似的,细细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上贴着的旧窗花虽不新奇,却贴得端正。
炕上的被褥叠得整齐,虽然看得出有些年头,但浆洗得发白,透着清爽。
几个小的孩子被秀琴带到里屋去了,堂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秀琴带着妹妹们重新漂洗衣物的细碎水声。
这日子,看着是整齐的,甚至比他们预想中要好得多。张母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但看到女儿比在黑省时更显清瘦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黑,刚平复的情绪又翻涌起来,只强忍着。
张英英却顾不上这些,她将水碗推到父母面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眼里闪着希冀的光:“爹,娘,你们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是不是……是不是罗富桂那事查清楚了?组织上给你们平反了?” 她脑海里已经勾勒出最理想的画面。
冤屈得雪,父母恢复名誉,光明正大地回到沪市。
张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乎要被遗忘的尊严:
“今年开春化冻后,我和你娘正在地里刨茬子,就看见两拨公安前后脚来了村里。头一拨,神色严肃,把我们叫去仔细盘问罗富桂的旧事,问我们张家和他的渊源。”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村里人那时候才恍然明白,他们一直瞧不上的臭老九,祖上竟是倾家荡产支持过抗战的红色资本家,你爷爷是为了给前线送药,死在鬼子轰炸下的。”
张母在一旁轻轻拭泪,接口道:“是啊,那些年挨的骂、受的白眼村里人知道实情后,眼神都不一样了,老村长心里过意不去,当天就给我们换了轻省的活计,只让我们看看仓库,记记工分。”
“这还得多亏了你之前给的那些药,”张父感激地看了女儿一眼,“我和你娘的身体底子慢慢养回来了些,加上不用再干重活,调养了这几个月,精气神都回来了。”
他端起碗喝了口水,润了润发干的喉咙,脸上焕发出一种光彩:“紧接着,第二拨公安就来了,态度客气得很。他们明确告知,组织上经过严密审查,认定罗富桂构陷罪名成立,决定为我们彻底平反!恢复我和你娘原来的工作职务,查封的张家老宅,也全部发还。”
说到发还老宅时,张父的声音再次哽咽,他用力握住张英英的手,眼圈通红:“英英,你说的对!坚持下去,总有团聚的一天,爹娘……总算等到这一天了!”